那一身“流霞云绮”,像一捧被点燃的晚霞,猝不及防地,烧进了昭宁公主的眼睛里。
她整个人都看呆了。
小巧的嘴微微张着,那双清澈得能倒映出天光的眸子,从指缝里,一眨不眨地,映着苏枕雪的身影。
“姐姐……”
昭宁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加掩饰的,最纯粹的惊艳。
“你……你好美啊。”
这一声“姐姐”,像一声来自遥远故乡的鸟鸣,穿过层层叠叠的、让人窒息的阴云,精准地,落在了苏枕雪那片早已荒芜的心田上。
那颗硬得像铁,冷得像冰的心,毫无征兆地,被这声软糯的呼唤,给轻轻地撞了一下。
酸。
酸得她眼眶发胀,鼻根发堵,连带着五脏六腑都错了位似的,一并跟着难受起来。
她茫然地抬起头,望着昭宁那张不染尘埃的,写满了天真与欢喜的脸。
那张脸上,有她曾经的影子。
那个还在北疆的草地上追着风跑,以为天底下所有的事情,都像刀剑一样,黑白分明的苏枕雪。
她忽然就笑了。
那笑意,很浅,也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在早已结冰的湖面上,却偏偏砸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泪水顺着那道裂痕,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
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接着一颗,砸在她胸前那片华美得刺眼的云锦上,洇开一小片、一小片的暗色。
“昭宁。”
苏枕雪开口,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又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
“过来。”
昭宁像只得了令的小雀儿,欢快地跑到她身边,小心翼翼地,拉住了她冰凉的手。
“姐姐,你哭什么?”
昭宁仰着脸,满眼都是不解与心疼:“今日是中秋大宴,你打扮得这么好看,是要去见什么重要的人吗?”
“嗯。”
苏枕雪没有否认,她只是伸出手,用指腹轻轻拂去昭宁脸上沾着的一点香粉末子。
她看着昭宁,仔仔细细地看,像是要把这张脸,刻进自己的骨头里。
“昭宁。”
她又叫了一遍她的名字,声音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像是诀别般的叹息。
“若有来生。”
“不要生在帝王家了。”
“好不好?”
昭宁听得一头雾水,她不懂。
她只觉得,今日的苏姐姐好奇怪。
美的奇怪,也悲伤的奇怪。
“姐姐,你在说什么傻话呀。”
昭宁嘟起了嘴,摇着她的胳膊撒娇:“这世上还有比生在帝王家更好的命吗?”
苏枕雪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
她反手,紧紧地握住了昭宁的手。
那力道大得让昭宁都觉得有些疼。
“阿黛。”
苏枕雪转过头,看向一直垂首立在门边的侍女。
阿黛的身子,猛地一颤,抬起了头。
她看见了自家小姐眼中那抹,让她心惊肉跳的决绝。
“把门锁上。”
苏枕雪的声音,很平静。
平静得,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把公主……带到东厢那间暖阁里去。”
“小姐!”
阿黛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昭宁也愣住了,她不解地看着苏枕雪,那双清澈的眸子里,第一次浮现出了一丝慌乱。
“姐姐,你……你要做什么?”
苏枕雪没有理会她。
她的目光,像两把淬了冰的刀子,死死地钉在阿黛的身上。
“我的话,你听不懂吗?”
阿黛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
可她看着苏枕雪那张已经没了半分转圜余地的脸,看着她眼底那片化不开的,近乎疯狂的死寂。
她知道,自己若是不听,小姐会亲自动手。
泪水再一次模糊了阿黛的视线。
她闭上眼,又猛地睁开,眼中最后那点属于少女的软弱与不忍,被一片深不见底的忠诚彻底吞噬。
她走到昭宁身后,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哭腔。
“公主殿下,得罪了。”
话音未落,她手腕一翻,一记手刀,精准地砍在了昭宁的后颈上。
昭宁连一声惊呼都未曾发出,身子一软,便倒在了阿黛的怀里。
苏枕雪走上前,从昭宁的腰间,解下了一块小巧的,雕着凤凰图样的金牌。
那是可以自由出入宫的令牌。
她将令牌,揣进了自己的袖中。
然后,她从阿黛的怀里将昏迷的昭宁打横抱了起来。
很沉。
比她想象中,要沉得多。
像是在抱着一个,她永远也还不清的债。
东厢的暖阁,是这府里最偏僻,也最坚固的一间屋子。
窗户都用铁条焊死了。
门是双层的,上了锁,便是从外面用大锤砸,一时半会儿也砸不开。
苏枕雪将昭宁轻轻地,放在了那张铺着厚厚锦被的软榻上。
她替她盖好了被子,又将她散乱的鬓发,细细地拢好。
她就那么静静地看着,看着那张熟睡的,不染尘埃的脸,看了很久很久。
久到窗外的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去。
满城的烟花,在这一刻,冲天而起。
将整个长安的夜空,都照得亮如白昼。
那绚烂的光,透过窗棂的缝隙,斑驳地,落在昭宁恬静的睡颜上。
苏枕雪缓缓地站起身。
她最后看了一眼。
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那间屋子。
“喀嚓——”
冰冷的铜锁,落下。
将这间屋子,变成了一座坚不可摧,也无人知晓的囚笼。
也隔绝了,她在这世间,最后的一丝牵挂,最后的一点温暖。
她站在廊下,听着远处传来的,那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那声音,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她抬起头,望着那片被烟火烧得通红的天。
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凄绝的笑。
“裴知寒。”
她轻声呢喃,像是在对一个看不见的故人说话。
“你的戏台子,搭好了。”
“现在,该我这个戏子……登场了。”
长安城的夜,从来没有这么亮过。
成千上万盏灯笼,从朱雀大街的这头,一直挂到那头,像两条绵延不见尽头的火龙,将整条长街照得如同白昼。
空气里,满是硫磺与硝石的味道,混杂着烤肉的焦香、桂花酒的甜香,还有无数人身上蒸腾出来的,那股子鲜活热闹的烟火气。
很呛人。
却又让人觉得,这就是活着。
百日街。
那座新搭起来的,专门用来观礼的巨大高台,就坐落在通天河畔。
高台之上,明黄的华盖之下,御座之上,那道身影在万千烛火的映照下,显得遥远而模糊。
可他每一次举杯,每一次开口,都会引来山呼海啸般的应和。
“万岁——!万岁——!万岁——!”
那声音,汇成一股能将人魂魄都震散的洪流,在这片天地间,来回冲撞。
苏枕雪就走在这股洪流里。
她像一个从九幽地府里,误入这繁华盛世的鬼。
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