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临猛地转头,黑沙漫天之中,乔如意一身单薄地站在那,风过时几乎能将她整个人吹走。
“行临,你在骗我,你怎么可以擅自行动?”
乔如意质问声被风沙一路送到行临的耳朵里,他盯着乔如意,那张脸被风吹得如纸白,眼里有怨怪。
他站在原地未动,也没迎合她的话。乔如意距离他不远处的地方,一脸狐疑,“你怎么了?”
她一步一步朝着这边过来。
行临手里的狩猎刀发出低低的铮鸣声,似是警告之声,而且伴随着乔如意的步步靠近,手间的铮鸣声就愈发强烈。
陡然,乔如意停住了脚步。
距离行临不足两米的距离。
她朝着他伸手,嗓音低柔的,似有恳求之意,“行临,我好累,你来拉我一把好不好?”
行临站住原地未动,与此同时却在暗自攥紧狩猎刀,防止它以刀气伤人。
见他不为所动,乔如意的面容有了幽怨,“行临……”
听着楚楚动人,眼眸里也像是沁了水,盈盈间叫人心疼。
“你帮帮我嘛……”
行临微微眯眼,面容冷静淡定。
乔如意似有委屈,又缓慢、艰难地朝前走。突然一阵黑沙冲过,乔如意发出一声惊喘,等风沙过后,就瞧见她浑身是血地朝着他伸手,而她腕间的升卿竟已成为森森白骨。
“行临……”她带着哭腔,“我好疼。”
行临心口一紧,狩猎刀险些脱手。
却在关键一刻被他攥紧。
假的。
行临咬牙,手一挥,狩猎刀的刀锋瞬间锋芒,刀锋回转猛地劈开幻象。
可那幻象消散前,眼前女子化作一袭红衣,露出乔如意从未有过的哀凄神情,眸光里是淬了冰般的寒意,她盯着他道,“你欠我的,就是这么还的?”
行临只觉心口突然灼痛,她这句话形同刀子似的狠狠剜进他心口,痛得近乎喘不上气。
他单膝跪地,狩猎刀插进沙地稳住身形。
女人凄怨的声音再次扬起,“我不会原谅你,永生永世,我都不会,让你好过……”
黑沙在女人身周旋绕,拥着她一步步朝前而来。
她每往前走一步,行临心口上的疼痛就加重一层。他紧紧咬着牙关,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额角青筋凸起。
他甚至连头都抬不起来,眼睁睁看着女子步步上前的赤足。
她白皙的脚踩在黑沙之中,脚踝骨上流着血,每走一步都像是带着巨大的疼痛。
行临的心口更疼,攥着狩猎刀的大手指关节泛白。
女人在他面前停下了脚步,垂眸,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他艰难抬头,眼尾微微泛红,额角青筋剧烈跳窜。
“是你害的我变成现在的样子,你不愧疚吗?”
行临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出锋利的弧度,呼吸一阵阵促急。
女人缓缓蹲身下来,戾冷的眉眼有了缓和,像是冰层在渐渐融化。
她说,“但是,我可以原谅你。”
说话间,她的手慢慢探向他的手,没碰到,却有寒意渐渐袭来。
行临闻言,看向眼前女子时眸光一颤。女子与他对视,“你没听错,我可以原谅你,只要……”
她的视线下移,落在了他攥着狩猎刀的手上,低声说,“扔了这把刀。”
她凑近他,嗓音蛊惑,“只要扔了狩猎刀,我就能原谅你了,你也不用日日夜夜备受煎熬。”
行临盯着她,眼神里有片刻松动,女子继续道,“你也不想一直这样下去吧。”
她等着他妥协,等着他松开手。
行临有了反应,忽然一笑,“若我不松手呢?”
女子一怔。
就见行临非但没松手,反倒攥着狩猎刀的手狠狠往下一扎,都没给女子反应的时间。
锋利的刀刃深扎沙地之中,就见青铜锁链猛地一收,半空中和地面上分别浮现半张阴阳太极图,阳鱼在上,阴鱼在下,合二为一为完整。
再看女子面露惊骇之色,起身想逃已经来不及了。数十条青铜锁链再度将其缠紧,锋利的锁尖穿透其身体。
女子发出凄厉的叫声,瞬间化形成了一大团人形黑影,阴阳太极图渐渐合拢,恰似天与地混而为一的力量。
黑影呼啸,沙土暴扬。
游光瞬间化作黑虹试图挣脱锁链的束缚,只是这青铜锁链是出自九时墟,游光的挣扎无异于一场自杀,每一次挣扎过后带来的都是锥心之痛。
曹禄山再次变幻模样。
在黑沙中分裂出无数幻影,每个幻影都化作乔如意的模样在哀泣,令人光是看着就心碎不已。
行临却果断挥刀生生劈开三道虚影,狩猎刀一时间发出强烈的嗡鸣声,乍现极刺眼的光芒。
游光本体忍着剧痛,带着青铜锁链一并钻入沙地,整个瓜州城的地皮都在颤动、扭曲,又像是巨大的虫在蠕动。
行临反手将刀刺入地脉,阴阳太极陡然乍亮,游光被迫现身,他一跃而起,锋利刀刃利落斩落。
游光发出惊恐惨叫。
“归墟!”行临冷声喝道。
就见数十条青铜锁链同时发力,将哀号着的游光拖回深渊。
行临一伸手,一枚刻有心想事成字样的金饼落于掌间,金饼中间有一抹黑影在隐隐蠕动,游光就被困其中,不论怎么努力都出不来了。
狩猎刀一收,冰蓝色光芒便藏匿不见。
成了再普通不过的一把刀子。
身周依旧狂风大作,黑沙漫天游走。明明该是日出的时辰,整个瓜州却被黑沙遮得不见光亮。
长街死寂般,没半点人气。
没人说话,也没孩童哭声,就连一声狗叫都没有。
唯有驼铃声。
一声接着一声,不疾不徐,节奏和间隔并没受狂风和黑沙的影响。
驼铃声前方不远处传出,幽幽的,刺破黑沙笼罩。
是心想事成茶肆的方向。
行临朝前方看了一眼,哪怕黑沙罩天,驼铃声也能引得前行的方向清晰明了。
行临朝着茶肆的方向走去。
黑沙似流水,虽肆意横行,却没敢遮挡他的脚步,渐渐地自动汇聚到两边,一条路就这清晰可见。
行临信步而行,很快,茶肆的飞檐渐渐显露。
周围依旧笼罩黑沙,唯独茶肆静静伫立。行临缓步上了阶梯,茶肆大门徐徐而开,从里面蔓延出几缕光亮来。
都是劈天盖地的黑,茶肆里是唯一的“灯火通明”。
光亮却溢不出来,一门之隔就是戛然而止的边界线。行临并没惊讶,面容亦是波澜不惊,他抬腿走进了茶肆。
眼前三层高度豁然开朗,百盏青铜灯盏静静悬浮于半空,将整个空间燃亮。
行临进来时,有些散游惊慌逃窜,还有些大着胆子的散游悄悄靠近,时不时小心翼翼地碰他的衣衫一下。
最初他没理会,径直朝前走。
周围散游们又火速聚集在一起,像是开会似的窃窃私语,显然在研究他呢。
直到细细碎碎的声音过大了,行临步伐没停,却一个挥袖,上空的散游们被纷纷击碎、坠地,成了点点黑沙。
丝毫不留情面。
其他散游见状,也不敢凑热闹了,一溜烟儿全都跑了。
悬浮上空的灯盏光亮摇曳不定,是盏中散游在战战兢兢。行临抬头看了一眼,灯盏里的“光”立马稳定了。
他一手拿着金饼,不疾不徐朝着多宝阁的方向走去。
金饼中间的黑影扭曲着,挣扎着,看上去十分痛苦。行临不为所动,走到多宝阁前,面容沉寂得很。
黑影拼命蠕动,金饼陡然在行临的掌心里震动,像是万般的不安。
刚刚散去的散游又都聚集而来,显然是震惊于行临要进入多宝阁的行为,相互私语显得十分慌张。
地面也有了震感。
青铜锁链隐隐浮现,像是地脉的青筋朝着四面八方铺就而来。
陡然,一条青铜锁链冲破地面,朝着行临的后背就疾冲而来,锋利的锁头闪着寒光。
行临抽刀反手一挥,就听刀锋与锁链相撞发出刺耳的铮鸣,青铜锁链的一端被生生削去大半,迅速疾速退去。
头顶上的散游显得很慌乱,到处乱飞。
行临没理会散游的反应,强行打开多宝阁。
一阵阴凉之意席卷而来,他深吸一口气,抬步走了进去。
就在鞋履买进来的瞬间,无数冰箭齐刷刷冲着他的方向过来。
行临手持狩猎刀而挡,寒光将他笼罩,似天然屏障,他利落斩断簌簌而来的冰箭,但冰箭数目众多,很快他的手臂被冷箭擦伤,甚至肩头被支冰箭贯穿。
直到将冰箭尽数斩落,他一身玄色长袍已是濡湿,看不到血的颜色,却已遍体鳞伤。
行临蹲身,膝盖抵住地面,以狩猎刀努力支撑身体,攥着刀柄的手已被划出数道伤口,血顺着掌心缝隙徐徐而下,染红了刀刃。
前方的路幽深,一眼望不到头,视野范围里的一切都在扭曲,像是了分割现实与幻境的结界。
行临咬着牙艰难起身,以狩猎刀开路踉跄前行。寒光刺穿扭曲的空间,生生逼出前路来。
风扬起他的宽袖长衫,裹着腥甜的血气味。
是行临身上的血,似一股巨大的力量在绞碾他的肉身,几番剧烈疼痛袭来,手臂已是血肉模糊。
他每朝前走一步,踩过的地方都留下了血脚印……
终于,行临进了无相祭场。
困在金饼中的黑影拼命张嘴嘶吼,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看得出极为痛苦。
无相祭场。
落在不同人眼中就各有不同。
行临是九时墟店主,看到的便是众多违约者困于执念之痛的场景。
这里是永的混沌,比外面还要幽暗,甚至不分天地,只有无数面棱镜组成的囚笼,每面棱镜都映照出违约者们最恐怖的记忆。
他们其中大部分都已经不成形态了,像是一摊摊腐烂的肉,在棱镜间疯狂撞击。
但他们又能很快恢复人形,又会强迫重温失去的瞬间痛苦,继而产生更多执念。
执念化刀,刀刀锋利,违约者要承受这刀刀执念之痛,最终成为烂泥,周而复始……
行临摊开掌心。
血已染红了金饼,中间黑影都成了鲜红色在蠕动着,像是趴伏在金饼上的血虫。
就在行临即将捏碎金饼之际,一道寒光疾速而来。行临反应快,利落闪身,避开了刀子的暗袭。
刀子猛地钉在棱面镜上,发出低低的翁响。
行临一看,是狩猎刀。
另一把狩猎刀。
“一定要弄得这般狼狈?”一道冷冽嗓音扬起,跟着是一袭月白色长衫,男子颀长身影缓缓而现。
是危止。
他仍旧脸戴面具,一双眼却极其寒光,语气似有轻笑。
行临微微一愕,定睛看着危止。与此同时位置也在打量着他,眼里的寒光起了变化。
兴味十足,又透着几分不可思议。
危止缓缓移步,绕着行临走了一圈,上下打量着。行临的面容只在刚刚有瞬间的松动,眼下已恢复平静。
他淡淡开口,“你也不见得好到哪去。”
无相祭场,囚困违约者之地,非到不得已时生人勿近,也包括九时墟店主。
尤其是九时墟店主。
寻常人一旦冒失进入尚有活路,可九时墟店主一旦进入将会遭受皮肉之苦。
还不是普通的苦,那伤口为棱形之态,极其难愈合,每每发作时将会是剜心挫骨之痛。
危止也是强行进了无相祭场,月白色长衫上也染了血,与行临相比,不过是百步之笑。
闻言,他轻笑,“好在之前有过经验,习惯了。”
行临微微蹙眉,有过经验?
“不可能。”他道。
危止缓步到他面前,“若没有这次的际遇,我也不会相信。”
相比伤势,显然他对行临更感兴趣。
行临微微眯眼,“我是为曹禄山而来,让开。”
“我知道。”危止负手而立,凝视他,一字一句,“但你不能诛杀游光,所以,将它交给我。”
他朝行临一伸手,口吻坚决。
行临摊手,沾了血的金饼静置掌心,里面的黑影也不动了。
“要它?不行。”说着他一收手,淡言,“今日,它必须得死。”
危止的眼神渐渐转冷,“你强行进入无相祭场,已经起了诛杀之心,行临,但如今是在我的地盘,你动手之前也要问问我的刀是否同意。”
他一伸手,那把狩猎刀挣脱棱面镜极速而来,被危止稳稳接住。
“行临,除非你杀了我,但,你做得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