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他一上三楼就看见地上密密麻麻摆着方正的布料,每块上面都用不同颜色画着线条。
糟蹋东西啊——
崔匠头心里翻了又涌,这口气提了又放,脸都给憋白了。
徐青玉直截了当道:“我不愿贱卖仓库里那批残次品,所以只能开发新品。咱们先前那一批棉布不是遇水褪色吗?我从中得到灵感,想研制一种能反复显色的布料。”
反复显色?
崔匠头的脑子还没消化这炸裂的想法,就听她继续说:“我翻了些书,发现这种布料工艺不算难。原理就是找和布料颜色接近的染料——平常光线下看不出字,遇水就显出来,水蒸发了又消失。”
她见师徒二人神色陡然激动,眼里都闪着光——
不愧是技术人才,一碰到专业事就挪不开眼。
她连忙敲了敲桌子:“尺素楼的内鬼还没揪出来,这事按东家的意思,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要是让内鬼知道,被其他作坊先做出来,咱们的盘算就全落空了。”
崔匠头此刻早已没了先前对她的偏见,激动得直接趴在地上研究起来。
徐青玉用的布料和颜料,几乎囊括尺素楼能生产的所有种类。
她解释自己的思路:“我想,颜料应该和布料颜色接近,比如用无色或浅色粉末。”
她指了指脚边一块布料上的白色线条,“这白色染料里,我加了易溶于水的桃胶,桃胶能增加附着力,又遇水即溶,还好落笔。作画时颜料附在布面,没喷水时,浅色几乎隐形;遇水后,就和周围未沾水的布料形成明暗差,有点像宣纸洒金的原理,能露出笔迹轮廓。”
“我知道。”果然是内行人,徐青玉这么一提,崔匠头立刻上道,“用和底布颜色相近的染料将画作提前画在布料上,只有喷水才能显示出画作,阳光一晒,风一吹,水蒸发,这布料又恢复原状。”
说到这里,崔匠头难掩心中激动。
就连曲善也是一愣。
徐青玉前几天忙活的就是这个东西?
“对。”徐青玉发现崔匠头虽然沉默寡言,但脑子却转得极快,“我和东家商量过,准备给这新布取名叫天晓色。此布颜色随天色变化而变化,感应风雨云雪和阴阳变化。”
崔匠头趴在地上,一张张拿起布料在阳光下细看,耳朵却没漏过她的话。
看着这些布料和上面的线条,他心里震动——徐青玉能想出这些巧思,必然花了不少心思。
如果真能实现…那尺素楼的危机瞬间解除!
只要这新布…被那些风雅之士玩出花来!
“你试了这么多次,问题在哪儿?”
“水。”徐青玉毫不犹豫,“显色的水,我试了后院的井水、河水、茶水,都不能让我画的东西清晰显现。”
不愧是几十年的染色师傅,崔匠头只看几眼便能瞧出端倪,“布料最好是浅灰蓝,颜料用白色滑石粉——没喷水时,白粉和浅灰蓝接近,看不见;喷水后,水让滑石粉聚成白色水痕,和浅灰蓝形成对比,才能看见图案。”
崔匠头胸脯起伏,脸色涨红,看着她的眼神像着了魔:“丫头,你是怎么想到这一层的?”
“书上看来的。”徐青玉语气谦逊,“多看书,书里什么都有。”
崔匠头瞥见她桌上叠得高高的书,心里感慨,嫌弃的看了眼身边的傻徒弟曲善:“看看人家,再看看你!”
曲善很无辜:“师父,我也爱看书啊——”
“你看的那都是什么狗屁倒灶的?全是书生爱上小姐,镖师行走江湖,寡妇跟和尚——”到底旁边还站着个小姑娘,崔匠头及时住嘴。
徐青玉瞥了一眼脸涨得绯红的曲善。
好家伙。
曲善平日看这些床头读物啊?
徐青玉假装没听见这爷俩——
崔匠头手抚布料,一寸寸摸索,一边思考:“这些布料的颜色效果不一样,有的深有的浅,有的完全看不见。你这水是怎么喷的?”
“就直接泼上去的。”徐青玉答。
崔匠头摇头:“要让线条显色,泼水必须均匀。水流太大会冲掉颜料,用细雾才能让水分均匀覆盖,线条边缘也更清晰。改做细雾喷头试试?”
群策群力间,徐青玉忽然想起用茶水试验失败的事,连忙补充:“水温还得接近室温,过冷过热都会让颜料脱落。”
“没错,用细雾喷头喷雨水试试。”崔匠头摸着布料成分,“你说想让布料反复显色褪色?那还得处理布料——用极稀的米汤浆洗,能在布面形成一层薄浆,风干后方便颜料附着,也能让水分均匀扩散,等水蒸发了,就能恢复原状。”
两人四目相对,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丝默契与欣赏,恍惚间竟有一种相见恨晚之感。
徐青玉眼睛一亮,真心赞叹:“不愧是老师傅,这一摸一看一想,就把整个想法完善了,还能落地。姜还是老的辣,崔师傅,我早该向您请教的。”
社恐的崔匠头从前听人夸奖只会尴尬,此刻却从徐青玉身上看到了踏实肯干的闪光点,也真心实意道:“你能从褪色布料想到做显色新布,才真是后生可畏。”
两人一番商业互吹,站在一旁的曲善终于按捺不住。
他望着徐青玉的后脑勺,眼底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嫉妒,暗自嘀咕:这到底谁才是师父,谁才是徒弟?
此时崔匠头已转向曲善,吩咐道:“你去库房把所有颜色的布匹都清点来,像青玉这样一一铺开。再看看王师傅在不在,我记得他有个浇花的水壶,一并取来。”
有了这位技术大拿的指点,徐青玉研发新布的进展格外顺利。
一老一少在三楼忙了足足几个时辰,直到整座尺素楼打烊,灯火陆续熄灭,楼里渐渐只剩他们三人。
天边忽然滚过一声惊雷,黑云压城,转眼便要泼下瓢泼大雨。
崔匠头乐了,连忙催曲善:“天公作美!快去把楼下的水缸备好,接些雨水来。”
徐青玉瞧着崔匠头,虽面带倦色,眼底却亮得惊人,整个人仍浸在创作的亢奋里。
崔匠头已近花甲,徐青玉虽然心急,但也不忍压榨一个老头,便催他回家歇息。
崔匠头临走时,盯着地上那摊布恋恋不舍,嘴里念叨着:“明天得多带几种染料来试,要琢磨透,还得费些功夫。”
他又不忘叮嘱徐青玉:“夜里风大,把门窗关好,千万别让布沾了潮气。明天咱们接着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