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年过五旬,留着三缕长须,虽不及柳肃那般善用噱头,却以沉稳持重、考据严谨闻名。
只是近年精力不济,嗓子也不如从前洪亮,说书的场子开得越来越少,往往一月才露一次面,多半时候都躲在后院整理旧稿。
茶社里听他说书的多是老派文人与商贾,向来信他几分。
程庭芜寻到时,宋延正坐在竹椅上翻着一本泛黄的话本,见她是个年轻姑娘,只淡淡抬了抬眼,没怎么在意。
“宋先生,晚辈程庭芜,有事想向您请教。”
程庭芜拱手行礼,语气恭敬。
宋延放下话本,捻了捻胡须:“姑娘有话便说,老夫这身子骨,经不起久坐。”
话里透着几分疏离。
近来总有些年轻人想求他指点写话本,多半是些哗众取宠的路数,他早已懒得应付。
程庭芜看出他的敷衍,却不肯放弃:“晚辈想同您细聊一段往事,关乎青澜海域。”
“青澜海域?”宋延眉峰微挑,随即摆了摆手。
“莫非是有关《海匪王》?姑娘若是来讨教这个,便不必多言了。”
说罢便要重新拿起话本,显然不愿再谈。
“先生误会了。”程庭芜连忙道,“晚辈要说的,不是《海匪王》里的故事,而是被它掩盖的真相。”
“这段故事,关乎一位女子的传奇过往,先生若是听了,定然会感兴趣。”她目光坦荡,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宋延顿了顿,打量着眼前这姑娘。
虽年轻,眼神却清亮,不似说谎的样子。
他沉默片刻,终是松了口:“也罢,老夫便给你一盏茶的功夫,若是说不出什么新意,便请回吧。”
说着,示意旁边的小厮添了杯茶。
程庭芜屏退左右,将《海上女帅传》的话本摊在宋延面前。
她从段瑛早年身陷青楼时说起,讲述她如何在逆境中寻得生存之道,凭借自身能力崭露头角。
宋延捻着胡须,目光在话本上扫过,开口问道:“身处那样的环境,一个女子要站稳脚跟,绝非易事,她靠的究竟是什么?”
程庭芜答道:“靠的是远超常人的细致与沉稳。她在账房事务上从不出错,总能从繁杂的收支中理出脉络,既让主事者倚重,又为自己留有余地,渐渐便有了立足的底气。”
她接着说段瑛被霍雄赎身加入船队,在众人的轻视中一步步站稳脚跟,参与到各项事务中。
宋延又问:“船队里多是粗豪之人,对女子本就轻视,她如何能让众人信服?”
“靠的是实打实的能力。”程庭芜道。
“无论是账目核算还是事务调度,她都处理得妥帖周全,几次关键事务上的精准判断,更是让那些原本轻视她的人渐渐收起了偏见,认可了她的本事。”
讲到霍雄遇难后,段瑛临危受命接管船队,制定新规、整饬秩序,带领众人应对危机,最终力排众议接受招安,完成从海匪到正规军的转变时。
宋延沉吟道:“统领这般庞大的队伍,还要推动如此大的转变,想必阻力重重,她是如何做到的?”
程庭芜回应:“她既懂人心,又善谋划。”
“制定规矩时兼顾各方利益,应对危机时果断坚决,谈及招安更是算清了长远利弊,让众人看清前路,最终才得以促成这场转变。”
宋延听着她条理清晰的回答,心中的疑虑渐渐消散,对这段被埋没的往事愈发信服,看向话本的目光也愈发郑重。
“正因被柳肃之流篡改了故事,才让真相蒙尘。”
“晚辈不求其他,只求您将这段过往原原本本地讲出来,让世人知道,青澜海域上曾有过一位叫段瑛的女帅。”
“她从不是依附于旁人的菟丝花,更非心思狭隘、不忠不洁之辈,而是凭着一身胆识与智慧,在惊涛骇浪中撑起一片天的真英雄。”
宋延沉默半晌,忽然起身对着原稿深深一揖。
“这般奇女子的故事,本该流传千古,柳肃扭曲史实,我若坐视不理,岂不是愧对你我这张口?”
他当即取来笔墨,让程庭芜重新口述细节,自己在旁记录删改,不过两日,便修订完成。
定稿当晚,宋延便让茶社的伙计在青澜城几条主街贴了告示,又托相熟的书铺掌柜帮忙传话。
三日后,聚贤茶社开讲《海上女帅传》,由他亲自登台。
这消息一出,城里顿时起了不小的波澜。
宋延本就久不开场,每次说书都座无虚席,如今突然要讲一部从未听过的新篇,书名里“女帅”二字又与眼下大热的《海匪王》隐隐形成对照,引得好事者纷纷议论。
有人猜是宋延要与柳肃较劲,也有人好奇这女帅究竟是谁,不过两日功夫,茶社的预定座位便被抢订一空,连门口的石阶都被人早早占下,只等着开讲那日一探究竟。
程庭芜从聚贤茶社出来时,脚步轻快了不少。
正走着,忽然感觉怀中的话本微微发烫,紧接着便传来秋曼香带着些许激动的声音。
“程姑娘……真是多谢你,我原以为这事难如登天,没想到你不仅应下了,还办得这样快。”
程庭芜抬手按了按怀中的话本,低声笑道:“既答应了要帮你,自然不会敷衍。”
她顿了顿,语气愈发温和,“你也别太心急,待宋先生开讲,真相自会一点点传开,段姑娘的英名,很快就能重新被世人记起。”
话本里的声音轻轻颤了颤,似是落了泪:“好……好……我等着。”
开讲那日,程庭芜等人早早便来了,伙计正忙着搬桌椅,见他们一行人来,连忙引着往雅座去。
那是宋延特意留的最好位置,临着戏台,听得清看得真。
不多时,茶社里便坐满了人,角落里卖瓜子的老汉忙着添货,笑说这热闹赛过节庆。
众人闹哄哄等着,直到有人喊“宋先生来了”,喧哗才渐渐平息。
在万众瞩目下,宋延缓步走上台。
他今日换了件新长衫,三缕长须打理得整整齐齐,往说书案后一坐,先端起茶盏呷了口茶,所有人齐刷刷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