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记得幼时如何过活,连同师傅们偶尔说起的人情世故,比谢府这几年光阴记的更清楚。
偌大盛京,柴有柴夫,米有米铺,卖花的娘子天光亮便带着香气沿街走,汲水....汲水也不怕,多给一两文钱,货郎就会挑着担斛上门。
她书能识文断字,医能侍草弄药,厨能生火熬粥,煮得一手好萝卜块儿,不管怎么盘算,都能寻得尺椽片瓦安身。
唯一的问题是今年五百两银子不好凑足,宋六郎那里不想去,陶姝也不想找了,等到夏回秋转,不知该上哪去寻藕。
总而还有百十个日子可以慢慢算计,这小半月为了道试起早贪黑,突而停下来竟也如释重负,她在霏霏绵绵里漫无目的翻检旧物,盘点哪些要带走哪些要留下。
自身是其中之一,可能要带走,可能要留下。
辛夷尚没咂摸出事态严重,疑道:“怎么就住不久呢?咱们要搬到别院去?”
“难说。”渟云信口笑道。
辛夷半信半疑罢了休,旁余伺候的下人多少察觉异样,个个噤若寒蝉各行其事。
常年操持饮食杂务的陈嫲嫲更有些坐立难安,这么些年她是守口如瓶,丝毫没提过闲话。
现瞧得姐儿娘子丫鬟走动讳莫如深嘀嘀咕咕,似天王老子要降雷,地藏阎罗要收命,莫不然,事发了?
事发了了不得,每月准时准点的八贯钱多半要落空,年节恩赏更是没了指望。
魂不守舍忙完活计,陈嫲嫲决定多打听打听,再说娘子是快到岁数,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庄户上好女儿十二三早早给定出去了,这院里还没听谁说起呢。
她算是看着渟云成人,自问彼此关系还行,一个是掏心掏肺伺候,一个是和颜悦色从不克扣,上哪找这么合乎的主仆?
真要是说亲定了夫家,哀求两句,没准带着走,就不知和谢府定娃娃亲事的是哪家哪户,可还养的起每月八贯钱的粗使婆子。
窗台涓滴疏漏,渟云坐在书桌处,听得陈嫲嫲进来问,“咱们屋里今天咋了。”
“嫲嫲怎么问这个?”渟云也甚是奇怪。
书房处是姑娘家私屋,除了贴身女使走动,别人不经传唤,多是不肯踏步,陈嫲嫲是庄户上,钱银算的门清,但不识字,好像从没进来过。
她这桩记得差,入了谢府不多久,陈嫲嫲往书房送过莲子甜汤的。
“我看个个舌头底下压着黄连块儿呢,脸苦的要冒苦气,说话也张不开嘴,非的耳朵贴耳朵。”陈嫲嫲比手画脚,越往近处走,都站到了渟云书桌前。
“许是天愁人也愁,”渟云笔杆子指了指窗外,“幸好天哭人未哭。”
“哎呀,”陈嫲嫲顿生开怀,手往衣服上蹭了两蹭,喜道:“你还有能跟我婆子逗趣,想来那人家美的很。
不然我猜错了也不是。”她轻拍了两下嘴,“不定是猜错了还是人说的错话,反正你岁数大了,嫲嫲与你交个底儿,当年我来时......”
“四姑娘在吗?”外头高喊了一声。
“当年你来时怎么了。”渟云偏着脸问。
“没没没...”陈嫲嫲忙摇头指着门外,“肯定是老夫人院里姐儿过来,先去吧。”
谢府上下如此称呼渟云的只有谢老夫人处,陈嫲嫲一听就知,她虽不是大户里人精,毕竟吃过几十年咸盐,知道哪些话不能说给哪些人听。
“你舌头底下也压着黄连块啦。”渟云笑着起身,整了衣衫往外屋。
时近酉初天欲晚,雨还没停寒愈浓,祖宗在这当口遣女使急急赶着,多半不是什么好事,屋里伺候的人各自站的开,暗地里你推我我推你谁也不想迎上去寻不自在。
待渟云出了书房,方似有了主心骨,畏畏缩缩躲在她身后,竟是来送东西的。
女使不多含糊,木盒递给渟云,依着交代讲了是张家太夫人给的礼,另道:“老夫人说这几天雨大,娘子别多走动,免得吹着淋着伤身,早晚膳也不须去孝敬老夫人了。”
“嗯,替我谢过祖母怜爱。”渟云颔首拿了盒子,面上不减恭敬,实则脑中大喜求之不得。
她至今不太懂每天需要人陪吃陪喝是个什么规矩,但似乎家家如此,必然又有一定合理性,只观子里确实是师傅们随吃随走,甚是自在。
何况,最近大家嫌隙未解,能缓几日是几日,回屋盯了半晌盒方打开,里头一汪靛蓝涌浪浮金似要往外涌。
这玩意儿她就见得多,以前张家祖母过来,手上捏着串流珠,还特交与她拿手上粒粒数过的,九九之数一粒不少。
她不知张府里存着好些,误以为是串子拆下来的,好端端的,拆了实可惜。
渟云咂舌,“啪”一声把盒子盖上,呆滞盯着窗外,半晌后裙下着火似的一跃而起,贸贸然招呼辛夷,“咱们雨披在哪,快寻出来,我把架上忍冬理一理。”
走不得了,定是走不得。
虎杖无所谓了,那玩意儿跟谢承渊源流长,看见就气,养这么些年纯属是为了修炼平心静气。
但忍冬要紧,月中才发的羸弱新藤,长旱猛涝,再不扶起来今年花稀的很。
“怎么又改了,我早间问你还说不要呢。”辛夷满腹狐疑,看渟云神色不似说笑,赶紧往偏房取。
渟云问侯在一旁的陈嫲嫲,“那会你说来时怎么着?”
“我来时....下下下,下雪。”
“行吧。”渟云点头,转身也往偏房去。
不是,陈嫲嫲搓了搓手,想刚才那话摆明了是个扯谎,厅屋还站着好几人呢,就不能去里屋再问问?
这番耽误,许多事再往后缓了缓。
她还是将吹斜的虎杖悉数扶正了些,如同看见忍冬也生怨气,这玩意儿跟陶姝源远流长,不画忍冬就不会给陶姝看见了。
然诸般气最后都作了平心静气,雨过天晴后,院里仍是枝叶葳蕤,翠绿盎然。
谢府大事终了,春闱连考三天,散场之后,谢简与谢承谢尹两个儿子同乘回府,谢老夫人携一干人等亲候相迎,渟云自也在其中。
一家子热热闹闹进了门,阖府晚膳吃到戌时尽方散,席间觥筹,是祖孙天伦,父子情浓,母女慈爱,唯渟云无有言语。
也没谁觉得怪异,她固来如此。
独谢承许久没见她往书房,当是为上次不快记恨,难免多留意了些,却见人更有虚缈之感。
犹如莲花不着水,犹如日月不住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