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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奎的眼珠子,跟钉死了一样,就那么直勾勾地戳在那张破纸上,再也挪不动分毫。

他认得。

上头那个用铅笔头画出来的鬼画符,是他宰猪时用的暗号,只有他自己看得懂!

这老太婆,不止是有他的账本,这是把他藏得最深的根都给刨出来了!

陈秀英的指节,在油腻的收据上敲了敲。

那动静不大。

全砸在了周奎的心窝子上,砸得人发慌。

“周奎。”

老太太开了腔,嗓音干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你妹妹成天哭哭啼啼的,说我这个老婆子,要把她们娘俩往死路上逼。”

“可我怎么听说,你这个当哥的,日子过得挺滋润啊?”

她翻开账本,也不看周奎,就那么不紧不慢地念出了声。

“六月三号,晴。东头李瘸子家,后腿肉三斤,没给票,收了三块二。”

周奎只觉得脸上的血气,“呼”一下全被抽空了。

“六月七号,阴。镇上纺织厂王厂长的小舅子,五斤肋排,走的后门,收了五块。”

周奎的嘴唇哆嗦起来,怎么咬都咬不住。

“六月十号,下雨。公社赵干事家,一个猪头,没要钱,还搭进去二斤下水。”

陈秀英每念一条,周奎额角的青筋就蹦一下。

到最后,整张脸都成了猪肝色。

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就是要让这满院子的人,都听个明明白白。

这些,可全是他背着供销社干的私活儿!

一笔一笔,一个子儿都对得上!

这事要是捅到上面去,他那个杀猪的铁饭碗,当场就得稀碎!

周奎脑子里“嗡嗡”的。

他想不明白!

那个小本本,明明被他塞在自家茅房最里头那块活动砖底下,内容连他婆娘都不知道!

这个老太婆,她到底是怎么知道内容的。

大儿子陈建国张着个嘴,手里的扁担什么时候掉地上都不知道。

大儿媳刘芬早就吓得躲到丈夫身后,只敢从陈建国的胳膊缝里偷偷看,那眼神里……

猪圈那边,陈建军瘫在地上,手脚并用地往后蹭,恨不得离那破口再远一点,生怕他那个鬼神般的娘,下一个就点自己的名。

只有陈念。

她站在屋檐的阴影里,望着奶奶其实并不算高大的背影,一双眼睛在阴影里,却亮得惊人。

这才是奶奶的真本事。

不动手,不骂街。

就这么云淡风轻地,把人的七寸捏得死死的,一招就要你的命!

当啷!

一声脆响。

周奎手里的剔骨刀掉在了地上。

紧跟着。

噗通!

周奎膝盖一软,直挺挺地冲着陈秀英跪了下去!

这一跪,院子里所有人都傻眼了。

尤其是他身后的周兰。

她脸上那点得意和怨毒瞬间凝固,然后“哗啦”一下,全碎了,只剩下惊恐和难以置信。

她最大的靠山,她在镇上能横着走的屠夫哥哥,就这么……

跪了?

跪给了她最恨的那个老太婆?

“婶子……不!奶奶!陈奶奶!”

周奎的声音都变了调,带着哭腔,抬手就往自己脸上扇。

“啪!啪!”

“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是我混蛋!我不是个东西!”

“您老人家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我这回吧!我给您磕头了,磕头了!”

说着,他真把脑袋往地上撞,一下一下的,“咚咚”作响,听着都替他肉疼。

陈秀英这才放下账本和那碗早就凉透的鸡汤。

她站起身,慢慢走到周奎面前。

她的影子,一下子就把跪在地上的周奎整个给罩住了。

“饶了你?”

她的声音还是那么冷,听不出喜怒。

“也行。”

周奎猛地抬头,眼睛里噌地一下就有了活气儿。

可陈秀英接下来的话,却让他整个人都傻了。

“你的钱我不要,我也懒得去公社揭发你。”

“我就要你,给我办一件事。”

周奎跟疯了似的,想都没想就吼了出来:“您说!您说!别说一件,就是一百件、一千件,我周奎要是皱一下眉头就不是人养的!”

陈秀英的视线越过他的头顶,飘向了院子角落里的粪堆。

“你私下杀猪,总有些下脚料不好出手吧?”

周奎一愣,没跟上她的思路。

“那些没人要的猪下水、猪血,还有剔下来没几两肉的碎骨头。”

陈秀英的声音压得极低,像在说什么机密。

“从今儿起,每天天黑以后,你把这些东西,悄悄给我送到后院的粪堆边上。”

“什么时候,你送来的东西,能抵上这账本上的数了。”

“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周奎彻底傻了。

他想过赔钱,想过挨揍。

可他做梦都没想到,这老太婆搞出这么大阵仗,不仅不要钱,就要那些狗都不稀罕闻的下水碎骨头?

这……

图个啥啊?

他想不通,也不敢再想。

但这无疑是天上掉下来的一条活路!

“我送!我送!我天天给您送!”

周奎生怕她反悔,磕头的声音更响了。

“谢谢奶奶!谢谢奶奶开恩!”

他连滚带爬地站起来,捡起地上的刀,看都不敢再看一眼吓傻的妹妹周兰,一溜烟冲出了陈家大院。

院子里,安静得能听见一根针掉地上的声。

风一吹,卷起几片干叶子。

所有人的视线,都在了院子中间那个女人身上。

周兰。

她孤零零地站着,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嘴唇发白。

她最后的指望,随着她哥落荒而逃的背影,碎成了一地渣。

陈秀英转过身。

她把那本能要了周奎命的黑账本,随手递给了身边的陈念。

“念念,拿着。”

然后,她才把视线,重新投向周兰。

“周兰。”

陈秀英终于开了口,嗓音不高,却一字不落地钻进院里每个人的耳朵。

“从今儿个起,你,不再是我陈家的二儿媳妇。”

周兰的身子猛地一颤,脖子拧过去,死死地盯住自己的男人,陈建军。

陈建军早就吓破了胆,整个人跟壁虎似的贴在堂屋门后头,只敢探出半个脑袋,一张脸惨白,几乎要和后面的土墙融成一色。

他的眼珠子四处乱瞟,就是不敢碰上自己媳妇的目光。

陈秀英的视线也跟着转了过去,落在那个不争气的二儿子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