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把烧得“噼啪”作响,火光跳动间,把王大海和马三那两张煞白的脸照得清清楚楚。
村民们眼里的火,比火把上的苗子烧得还旺。
就在这时候,人群里挤出来一个拄着拐杖、满脸核桃皮褶子的老头,是马三的叔公。
他那双浑浊的老眼死死盯住地里那些绿油油的嫩苗,干枯的手指猛地一伸,直戳戳地指着陈秀英,嗓子跟破锣似的喊。
“这是妖术!”
“这老婆子使了见不得人的邪法!她种出来的东西,吃了是要遭天谴的!”
这话一出来,几个上了年纪的村民,脸上立马就带了些惊慌。
王大海跟抓住了救命稻草,连滚带爬地扑过去附和。
“对!就是妖术!她就是个老妖婆!”
马三更是吓破了胆,竹筒倒豆子似的,把王大海怎么教唆他干这缺德事儿的经过,全给秃噜了出来。
两个小人当着全村的面,跟两条疯狗一样互咬起来,那模样,别提多难看了。
陈秀英这才掀了掀眼皮,手里的拐杖往地上“咚”地一顿,震得周围人脚底板都麻了一下。
“老汉家,我老婆子种了一辈子地,只见过饿死的,没见过靠耍嘴皮子能活命的。”
她的视线扫过那几个面露惊慌的老人。
“要是不信,现在就摘个土豆煮了,我老婆子第一个吃——天谴真要劈,也先劈我这把老骨头!”
从那天起,西家村的村民,自个儿分成了两拨。
一拨人,黑天白日地守在那片试验田的地头,跟护着自己眼珠子似的,不让一只鸡、一条狗靠近。
另一拨人,就把马三家的大门给堵了,那吐沫星子,都能把他家院子给淹了。
人心这杆秤,彻底歪了过去。
陈秀英后半夜总是一个人去地里“转悠”,有时候揣着个空水壶去,回来的时候两手空空。
大牛问起来,她只说去“听听土地喘气儿”。
那几天,有眼尖的发现老太太的水壶,拎起来的时候总比旁人家的沉上几分,可谁也不敢多问一句。
那片地里的土豆,简直跟疯了一样往上蹿。
原本得一个月才能有的光景,不到二十天,翠绿的藤蔓就长疯了,把整片地盖得严严实实。
赌约一个月期满那天,天刚蒙蒙亮,西家村的地头就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
公社的钱副主任,也带着秘书赶了过来。
是王大海不死心,又跑去公社告黑状,说陈秀英搞封建迷信,蛊惑人心。钱副主任听完,二话没说,决定自个儿来看看。
陈秀英懒得多费口舌,只对着那片绿油油的土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大牛第一个抡起了锄头。
他心里憋着一股劲,专挑了块藤蔓长得最旺的地方,卯足了力气,一锄头就刨了下去。
“噗——”
一声闷响。
所有人的呼吸都下意识地停了。
大牛手腕一翻,猛地一撬。
下一秒,在场的所有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跟被点了穴似的,定在了原地。
随着黑土翻开,一长串,跟一窝崽子似的土豆,就这么被带了出来。
那土豆,个个都有壮劳力攥紧的拳头那么大,表皮光溜溜的,在晨光里泛着一层健康的光。
全场死一般的寂静。
紧接着,就是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我的老天爷……”
一个老农哆嗦着嘴唇,话都说不囫囵了。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第三个。
一时间,整个地头只剩下锄头刨土的闷响,和村民们越来越粗重的喘息。
一串,又一串。
很快,地头上就堆起了一座金灿灿的小山。
最后清点,一亩“绝户地”,不多不少,整整一千二百斤!
一千二百斤!
这数字,一下下砸在每个人的心窝子上。
这产量,是西家村最好的水田亩产的整整五倍!
够全村老少,结结实实地吃上三个月饱饭!
这哪里是丰收?
这他娘的就是神仙下凡!
钱副主任看着那堆成小山的土豆,激动得手直抖,他身后的秘书,更是早就掏出本子,笔尖在纸上“刷刷”地飞。
马三的叔公,那个先前还叫嚣着“妖术”的老头,此刻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嘴巴张得能塞进个鸡蛋,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所有的质疑,所有的阴谋,所有的嘲讽,在这堆实打实的粮食面前,被碾成了粉末。
短暂的死寂后,之前笑话“绝户地长不出东西”的后生狗剩,“扑通”一声就跪下了,膝盖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红着眼抬头。
“陈大娘,我嘴贱,您打我骂我都行,就求您教我种土豆!”
被马三克扣过公分的李寡妇,抱着孩子跪在最前排,把孩子举了起来。
“让娃给您磕个头!您救的不是地,是我们全家的命!”
黑压压的村民,自发地,一个接一个地跪了下去。
他们没说话,只是用一种最古老,也最虔诚的方式,表达着心里的敬畏和感激。
有几个老人,甚至偷偷从自己头上剪下一缕花白的头发,小心翼翼地埋进那片黑土里,嘴里还念念有词。
“沾沾仙气,沾沾仙气……”
从信服,到信仰,就隔了这一堆土豆的距离。
马三瘫在地上,手指抠着泥地哭嚎:“我错了!我不该听王大海的!”
他突然疯了似的要爬向陈秀英,被大牛一脚拦住——那只脚,正是当初被他嘲讽过的“泥腿子”的脚。
钱副主任让人把王大海捆了,他还挣扎着喊。
“我姐夫是县农资站的!”
钱副主任冷笑一声。
“正好,让你姐夫也来看看,你是怎么给公社抹黑的!”
西家村最德高望重的老爷子,拄着拐杖,颤巍巍走到陈秀英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
“陈大娘,您收下我们吧!”
“求您,教教我们,咋才能种出这样的粮食,咋才能活下去!”
陈秀英看着眼前这一张张写满期盼的脸,慢慢点了点头。
“拜师,可以。”
她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劲儿。
“但有一个条件。”
“学认字,记农时——记不住的,往后互助组分种子、教技术,都给我排到最后头去。”
她看向西家村的老秀才。
“今晚就开夜校,我让念念把土豆生长图抄十份当课本,谁要是学不会,可别怨我老婆子手艺留一手。”
钱副主任意气风发地离开,心里却又藏着点儿顾虑。
他看着那座土豆山,对秘书小声嘀咕:“这产量报上去,地区肯定要推广,可公社的草木灰指标就那么点……得先跟书记合计,把陈家洼互助组列为重点试验队,给他们争取点额外配额。”
临上车前,他悄悄塞给陈秀英一张纸条。
“老同志,地区农业局,下周要来人调研。”
一个老农,趁着大伙儿不注意,偷偷从地里刨了一小块带着根须的“神苗”,宝贝似的揣进了怀里。
可没过三天,那根须就彻底枯萎发黑,没了半点生气。
丰收后,陈秀英让大牛,在那片试验田的正中央,立了块石碑。
石碑立起来那天,陈念见奶奶盯着碑上的字出神,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那里头,藏着空间最后一点“肥土胆”。
陈念的耳边,又响起了奶奶昨晚说过的话。
“地区来人,是福是祸,还得看这地能不能再给咱们争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