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念那句“测湿度、测温度”
,脆生生的,一下就把下河村给炸开了锅。
“对!该这样!”
“种地就得有章法!”
村民们像是被浇了热油,浑身的劲儿都上来了,一个个攥着拳头,等着“陈总指挥”下令。
只有王科长的脸,黑得跟锅底似的。
他一个地区科长,先是被个老太太当众下了面子,这会儿还得听个黄毛丫头的?
他哼了一声,两手往后一背,官架子端得十足。
“胡闹!”
“测?拿什么测?用手抓?还是用鼻子闻呐?”
那话音里,全是尖酸刻薄。
“科学!那是要严谨的!不是你们在这儿玩过家家!”
他挺着胸膛,就等着这帮泥腿子被他唬住,重新把他当个角儿。
可陈念压根没理他。
她蹲下身,从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里,掏出个红布包。
布条子一层层解开。
里面是根巴掌长的玻璃管,中间一道红线,底下是个小银球。
玻璃管嵌在一块黄旧的木板上,板子上刻满了看不懂的洋码子。
“温度计。”
陈念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砸得实。
“我爷爷当年跟洋人换的,能测天是冷是热。”
她把温度计往土里一戳,扭头对旁边的大牛喊。
“大牛叔,你抓一把这儿的土,再抓一把那边的,用手攥攥,看哪个湿,哪个干。”
她转过身,对上王科长的眼睛,小脸上没一丝怕的。
“王科长,我们条件差,没您单位那些好家伙。”
“可只要用一样的法子,一样的标准,去量两块地,记下来的数,它就能比。”
“这,也算科学精神。您说呢?”
几句话,不软不硬,把理儿都占了。
王科长一口气堵在嗓子眼,脸都憋红了。
他死盯着那根插在土里的破玩意儿,肠子都悔青了。
这乡下丫头片子,哪儿懂的这些?
村民可不管他肚子里转的什么弯弯绕,就晓得“陈总指挥”说得在理!
“念丫头说得对!”
“就按念丫头说的办!”
陈念没听那些夸,拔出温度计,凑近了看刻度,跟着就掏出小本本,拿炭笔往上划拉。
“四月二十八,下午,晴。科学实验田,地表温度二十三度,土偏干。”
她又小跑到陈秀英那块地,照样来了一遍,继续写。
“对比试验田,地表温度二十一度,土湿润。”
写完,她“啪”地合上本子,下达了头一道命令。
“开工!”
“今天的活儿,就是把这片‘科学实验田’给拾掇干净!”
“拳头大的石头,全捡出来堆地头!草根子,全刨干净,堆另一边!”
“晚上收工前,要过秤,记数!”
任务分得清清楚楚,是个人都听得懂。
人群“轰”一下散了,抄家伙的抄家伙,甩开膀子就干。
偏在这时,地头慢吞吞挪过来两个人影,扎眼得很。
周兰和陈灵儿。
周兰换了身干净衣裳,可那张脸还是蜡黄的,眼珠子乱转,不敢跟人对视。
陈灵儿跟在后头,脑袋垂着,脚尖一个劲儿地碾地上的土坷垃。
昨天还是全村人捧着的“小福星”,今天就得来干这牛马活儿,她一百个不乐意。
村民们瞧见她俩,手上的动作都慢了,那一道道看过来的眼神,有嫌弃,有看笑话的。
周兰的脸皮烧得滚烫,恨不得地上裂个缝钻进去。
她拽着陈灵儿,凑到陈念跟前,声音小得快听不见。
“念念……俺们……来帮忙了……”
陈念抬起头,扫了她们一眼,没什么表情。
她伸手指了指那片刚开工的地。
“周婶,灵儿,你们就弄那一片吧。”
她指的那块,大石头早被人搬走了,就剩下些嵌在泥里的小碎石子,指甲盖那么大。
这活儿最熬人,还出不了活。
陈灵儿的脸“唰”就白了,嘴一张就要嚷“我不干”,被周兰在腰上狠狠拧了一把。
周兰对着陈念,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哎,好,我们这就去。”
她拖着死活不愿动的陈灵-儿,走到地边,蹲下身子,拿手指头一点点往外抠那些碎石子。
指甲盖很快就翻了,泥嵌进肉里,钻心地疼。
陈灵儿哪里吃过这个苦,眼泪珠子直在眼眶里打转,愣是没敢掉下来。
她抬头,死死地瞪着不远处那个拿着本子,正派头十足指挥众人的陈念,心口堵得发慌,又酸又恨。
凭什么?
这个扫把星凭什么当总指挥,自己就得在这儿跟个犯人一样刨土?
王科长把这一切尽收眼底,胸口那股邪火烧得更旺了。
可他一个大男人,总不能真跟个丫头片子撕破脸。
他打定主意,得从村民身上把威风找回来。
他走到一个正使劲刨草根的汉子旁边,清了清嗓子,装模作样地指点。
“哎,你这不对!”
“刨草要除根!你这么弄,根断在里头,开春就又长出来了,懂不懂?”
那汉子抬起头,憨厚地嘿嘿一笑。
“王科长,俺们都听陈指挥的。”
“她说咋干,俺们就咋干。”
说完,埋下头继续刨,压根没当回事。
王科长碰了一鼻子灰,不甘心,又凑到另一边。
“你们这石头捡得没章法!得先捡大的,再捡小的,要有序!”
捡石头的人头都没抬。
“陈指挥说了,先把拳头大的清完,晚上要过秤。”
王科长一连碰了好几个钉子,回答都一样。
“我们听陈指挥的。”
他一个人站在那儿,彻底成了外人。
这片热火朝天的土地上,他显得多余又滑稽。
他气得哆嗦,抬脚踹飞一块土坷垃,结果用力太猛,身子一趔趄,差点摔个狗啃泥,引来几声憋不住的闷笑。
太阳挨着山头落了下去。
陈念喊了收工。
村民们把一天的成果,都归拢到地头。
一堆石头,一堆草根。
陈念搬出村里那杆老掉牙的大秤,让大牛他们一筐筐地过。
“石头,三百二十斤。”
“草根,一百五十斤。”
她一笔一划,把数字清清楚楚地写在本子上。
弄完这些,她走到一直杵在远处,黑着脸的王科长面前。
她把本子递过去,姿态放得低,话里却不容商量。
“王科长,这是今天‘科学实验田’的全部记录,您过目,签个字吧。”
王科长瞪着那本子上他看不懂的鬼画符和一串串数字,只觉得那不是个本子,是扇在他脸上的巴掌。
他想把本子撕了。
可他不敢。
协议上白纸黑字写着,双方负责人必须全程在场,确认数据。
他不签,就是工作失职,就是跟组织对着干。
几十道目光钉在他身上,王科长一把夺过炭笔,手抖得不成样子。
他几乎是闭着眼,在记录末尾胡乱划拉下自己的名字。
签完,他把本子狠狠砸回陈念怀里,一个字没说,扭头就走。
那背影,仓皇又僵硬。
陈念抱紧了那个签了字的本子,看着王科长消失的方向,夕阳把她小小的个子,在地上拖出一条长长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