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河村的祠堂,白天是粉条厂,晚上变夜校。
这地方算是给用活了。
村里的女人白天就在院里晾粉条,一排排挂在竹竿上,风一过,刷啦啦地响。
这动静,头几天听着心里敞亮,没过几天,听着就让人心慌。
老支书蹲在打谷场上堆成小山的粉条前,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袋,烟雾缭绕,也散不去他眉间的愁绪。
“陈大娘,您看这事儿,咋办呐?”
他把烟锅在布鞋底上磕了两下,心里焦躁。
“就县钢厂食堂那点量,塞牙缝都不够。”
“村里供销社的库房也堆满了,多一斤都塞不进去。”
“东西是好东西,可不禁放。开春天气一回暖,受了潮,这些就全完了。”
陈秀英眼皮都没抬,伸手用拐杖戳了戳旁边的一捆粉条。
产量上来了,可销路卡住了。
晚上,夜校的人都走了,祠堂里漆黑,就点着一盏油灯。
陈秀英把顾远洲一个人留了下来。
灯火跳动,她把老支书白天说的愁事,又跟顾远洲说了一遍。
顾远洲听着,手指在坑洼的木桌上敲着,半天没出声。
敲击声停了。
他眉头一紧,随即松开,摇了摇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不成,不成,这太……”
“说。”
陈秀英的声音不大,但很坚定。
“我有个中学同学,叫宋文丽,脑子活泛。毕业后,听说分去了省城的铁路局。”
“铁路局?”
陈秀英抬起了头。
“在后勤处,管着沿线站点职工食堂的采购。”
顾远洲越说声音越小。
“那可是省城的大单位,咱这山沟里的东西,人家凭啥能看上?再说,多年没联系了,还记不记得我,都两说呢。”
陈秀英手里的拐杖,在泥地上顿了一下。
“这是个路子。”
“人家看不看得上,就看这封信,咱咋写。”
第二天,还是那盏油灯下,陈秀英说,顾远洲写,陈念就在边上补充细节。
这信,不能当买卖信写。
越是夸自家东西好,人家越是瞧不上。
得反着来。
得让他们觉得,能买到下河村的粉条,是他们占了便宜。
信里,通篇不提卖粉条。
写的全是下河村如何响应号召,不等不靠,自力更生。
如何把一片盐碱地,变成能打粮食的田。
如何组织村里妇女办粉条厂,壮大集体经济。
这写的不是信,是一份下河村的报告。
写到最后,陈秀英让陈念把她记满字的本子拿来。
“念念,把你那本‘农业实验报告’,誊一份附在后头。”
陈念的本子上,字迹密集,记着改良土地的每一步。
草木灰和河泥的配比,精确到斤两。
哪天浇水,什么时辰浇,精确到钟点。
土豆从下种到收成,每个阶段的长势,都有图有数。
信写好了,又挑了最好的一捆粉条,包了好几层,包得很结实。
第二天一早,老支书就骑上村里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去了镇上邮局。
他把信和包裹递进去,办事员称重后报了价。
邮费不便宜。
可他眼都没眨,从兜里掏出钱,拍在柜台上。
信寄走后,下河村的日子过得又长又煎熬。
村民们下地干活,眼神却总往村口的土路上瞟。
每天下午,邮递员的自行车铃声,都让全村人心里一紧。
可一天,两天,一个礼拜过去了。
邮递员送来的都是报纸。
村里人心里那点希望,眼看就要没了。
一些人又在背后说闲话。
“我就说,不靠谱。”
“省城的人金贵,能看上咱这土里刨出来的东西?”
“那邮票钱,算是白花了,一点回音都没有。”
就连老支书抽烟都比平时勤了,一个人蹲在地头,一袋接一袋地抽。
只有陈秀英,和往常一样。
她安排生产,教陈念认字,脸上看不出急色。
半个多月后的一天下午。
就在大家快泄气的时候。
村口传来一阵引擎声,声音很大,比村里的拖拉机动静大多了。
地里的人全直起腰,只见黄土后面,跟了一个黑色的铁家伙。
那车子方头方脑,漆面很亮。
地里干活的全放下工具,伸长了脖子看。
村里的半大孩子,叫喊着跟在车后头跑。
黑色的伏尔加轿车,在全村人的注视下,开到打谷场停住。
车门开了。
先下来一个穿制服的司机。
接着,后座车门也推开。
下来一个女同志,齐耳短发,一身蓝制服,走路时腰板挺直。
她在人群里扫了一眼,最后落在被大家围在中间的陈秀英身上。
她快步走过去,说话很客气,目光却在上下打量人。
“请问,您是陈秀英同志吧?”
陈秀英点了下头。
那女干部立刻伸出双手,握住了陈秀英布满老茧的手。
“陈大娘,我叫宋文丽,是顾远洲的同学。”
“您的信,我们局领导看过了,特别重视。”
她扬了扬手里的报告,纸页被风吹得哗啦作响。
“我们没想到,在这么困难的条件下,你们不光自己想办法,还能用科学方法,把盐碱地改造成高产田。”
“你们这种精神,值得我们后方所有同志学习!”
她又让人从车上把邮寄的包裹拿下来。
“你们寄来的粉条,食堂师傅尝过了,都说好。这口感,比我们现在从国营厂定的货还好。”
宋文丽的视线落在打谷场的粉条上,露出满意的神色。
她没急着做决定,而是连着问了几个问题。
“陈大娘,你们现在的产量,一个月能有多少?往我们那送,运输怎么解决?能保证长期供货不?”
老支书在一旁听着,手心全是汗,只是看着陈秀英。
陈秀英却很镇定,把问题一一回答,说得很清楚。
宋文丽听完,赞许地点了点头。
她不再多问,当即定了下来。
“陈大娘,我这次来,就是代表我们铁路局后勤处,想跟你们下河村,签一份长期供货合同。”
“你们能产出多少,我们后勤处全包了!”
这话一落,打谷场上一时没了声音。
过了几秒,才有人“啊”了一声。
老支书手里的烟袋锅子掉在地上,自己都没发觉。
村民们都愣住了。
这事,让人觉得不真实。
宋文丽办事很利索。
合同是提前备好的,当场就签了字,盖了章。
给的价钱也实在。
下河村的粉条,从今往后,就要坐上火车,卖到全省去了。
送走了宋文丽和小轿车,下河村一下子喧闹起来。
村民们把陈秀英,顾远洲和陈念三人围住,一个个脸上又笑又哭,话都说不利索了。
“陈大娘,您可真是咱们的主心骨!”
“顾老师,你可是咱村的大贵人!”
“还有念念,我们的小技术员,也立了大功!”
陈秀英在喧闹中,脸上也难得露出了笑。
她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那一堆堆码得像小山似的粉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