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念守在父亲床前,一夜没睡。
屋里浓重的血腥味和草药味混在一起,熏得人头晕。陈念就这么睁着眼,看着床上那个脸跟金纸一样白的男人,直到天边发白,才熬不住趴在床边眯了一会儿。
梦里很乱,全是父亲在黑风口那片黑漆漆的山里,跟几头绿眼睛的狼打架的场面。
到处都是又黏又热的血,把黑土地都染红了,也红了她的眼。
“爹!”
一声惊叫,陈念猛的从梦里醒过来,全身都是冷汗。
她下意识伸手去探父亲的鼻息,指尖都在发抖。
还有气。
那呼吸还是很弱,但比昨天夜里平稳有力了一些。
陈念一直悬着的心,总算落下来一点。
她刚想起来去倒水,衣角却被轻轻拽住了。
一只粗糙又满是伤口的大手,正试探的抓着她的衣角。
那力道很轻,却让她的脚像被钉住了一样,动不了。
陈念的身体猛的一僵,全身都动不了了。
她一点一点的,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僵硬的转过头。
床上,陈建国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睁开了眼。
他那双平时总是浑浊又贪婪的眼睛,这会儿却清亮得吓人。
里面没有了那些让她讨厌的东西,只剩下满满的后悔,和一种小心翼翼的讨好。
陈念看到,父亲的目光落在自己红肿的眼睛上,那张满是伤的脸抽动了一下,似乎在忍着疼。
他的嘴唇发抖,好像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陈建国只能抓紧女儿的衣角,手上稍微用了一点力,好像怕她会突然不见。
他的嘴唇开了又合,干裂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
他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干涸的喉咙里挤出一个沙哑的词。
“念念......”
这一声“念念”,让陈念心里一疼。
两辈子的委屈一下子全都涌了上来,堵得她喉咙发紧。
她的眼圈瞬间就红了。
但她没有哭。
陈念只是定定的看着床上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父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的喉咙里又酸又涩,像堵了什么东西,发不出声音。
陈念看着他眼里哀求的光,心里一抽,猛的抽回了衣角。
她猛的转身跑出屋子,不敢回头看父亲的眼神。
可没过多久,陈念又回来了。
她手里端着一个豁口的大瓷碗,脚步有点急。
碗里是她特意留着,已经温好的酸辣粉。
红油汤底,绿色的葱花,加上那股酸辣的香味,一下就冲散了屋里的血腥和草药味,飘满了整个屋子。
她没说话,走到床边,用勺子舀了一勺粉,默默递到陈建国嘴边。
陈建国看着女儿通红的眼睛和紧抿的嘴,眼泪再也忍不住,顺着脸流了下来。
眼泪划过他脸上的伤疤,滴在被子上,很快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子。
他张开嘴,费劲的把那口粉咽了下去。
酸。
辣。
香。
各种味道在他麻木的嘴里炸开,最后都变成了滚烫的泪水,烫着他的喉咙。
他一边流泪,一边一口一口的吃着。
他吃的很慢,很用力,像是在吃什么救命的东西。
一碗粉,很快就吃完了。
吃完,陈建国恢复了点力气。
他朝陈念抬抬下巴,示意她摸摸自己贴身的内兜。
那件被血泡过的内兜里,有个硬邦邦的东西。
陈念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从那又腥又臭的衣兜里,摸出了那个东西。
是个用油布包了好几层的方方的东西。
油布都磨白了,上面还有些发黑的血迹。
陈建国把包裹推到陈念面前,声音依旧沙哑。
“这是......在山神庙......神像底下找到的......”
“给......给你奶奶......”
陈念接过那个还带着父亲体温的包裹,转身走出了屋子。
院子里,听到消息赶来的陈秀英和老支书赵铁柱,正着急的等着。
陈念将包裹递给奶奶。
陈秀英解开油布,里面是一本线装古书,书页已经泛黄。
封面上是四个毛笔字——《御厨监制》。
陈念不认识那几个字,但她看到,当奶奶翻开书页只看了两眼,她那双一向平静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亮光。
她的手在书页上轻轻摸着,像是在摸什么宝贝,连呼吸都忘了。
陈秀英猛的合上书,胸口起伏的厉害,她死死盯着陈念,一字一顿的说:
“念念,这本书......别说一个粉条厂,就是一百个......也换不来它一页纸!”
一句话,让陈念脑子嗡的一声!
她瞬间明白了,她爹用半条命换回来的,是能改变陈家命运的宝贝!
陈建国醒了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下河村。
村民们自己来到了陈家院子外面。
他们没吵也没闹,就安安静静的站着。
他们用一种全新的,带着尊敬的眼神,看着那间亮着灯的屋子。
在他们眼里,陈建国是敢一个人闯“鬼见愁”,给全村换来希望的英雄。
老支书赵铁柱提着一篮子还热乎的鸡蛋,郑重的交到陈秀英手上。
他看着陈秀英,这个要强了一辈子的女人,这会儿眼眶也有些湿。
“老嫂子,这是全村人的一点心意,给建国补补身子。”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点控制不住的哽咽。
“他......是咱们下河村的英雄!”
听到“英雄”这两个字,陈秀英心里说不出是啥滋味。
她知道,这个称号,是用半条命换来的。
值得吗?
她不知道。
陈秀英看着床上那个还很虚弱,连翻身都费劲的儿子,心里有了主意。
她知道,陈建国这辈子都干不了重活了。
他的身子,已经垮了。
她想了一整夜。
第二天,她当着厂里几个核心成员的面,直接宣布:
“厂里扩建仓库,正好缺个管仓库的,记记账,看看门。”
“活清闲,也体面,就让他去干。”
这个决定,给了陈建国一个他能干的体面活,也让他彻底跟厂里的管理层没了关系。
这既是安抚,也是警告。
陈念透过门缝,看见床上的父亲听完奶奶的安排,脸上不但没有一点失落,反而松了口气,慢慢闭上了眼睛。
这一刻,他成了一个累坏了的,终于能歇歇的父亲。
而这个家,在经历了一场大风浪后,总算能安稳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