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雀儿楼里静得能听见灰尘落地的声音。
顾四爷的话,砸碎了庄若薇用认知和信念构筑起的世界。
她脑子里瞬间一片空白,
那个教她“藏锋”,教她“养器”,教她金工司所有规矩和荣耀的爷爷?
用叛徒的手段,布下阴毒的死锁?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她想反驳,想怒斥,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她下意识地看向文叔,看到他脸上那混杂着震惊与恍然的神情;
她又扫过江河,看到他眼神里从敌意到荒谬的转变。
二楼那个干瘦的老人,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浑浊的眼睛里,是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和三十年夙愿即将达成的炽热。
周围那些宾客,那些刚才还对她又敬又畏的古玩行家,此刻的视线已经变成了纯粹的审视和好奇。
他们在看一场大戏。
一场关于金工司内部恩怨,关于庄家名誉存亡的大戏。
“怎么,不敢了?”顾四爷苍老的发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
“你刚才不是还很有气势吗?不是要清理门户吗?现在轮到你爷爷了,你怎么不说话了?”
江河站在一旁,已经完全傻了。他看看楼上的师父,又看看楼下那个摇摇欲坠的女孩,脑子里一团乱麻。
文叔低着头,没人看得清他的神情,只有他那微微颤抖的肩膀,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我爷爷,不是赌徒。”
庄若薇抬起了头。
她的脸色苍白如纸,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她直视着二楼的顾四爷,一字一顿地说道:“他做每一件事,都有他的道理。他布下这道锁,也一定有他的后手。”
“后手?哈哈哈……”顾四爷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的后手就是你吗?一个连真相都不知道的黄毛丫头?”
“我不知道真相,但你,也未必知道全部的真相。”庄若薇的发音,重新变得锋利起来。
她向前走了一步,走到了那尊跪坐人像的面前。
“顾四爷,我问你。既然你三十年前就知道这‘七窍玲珑锁’是我爷爷布下的,为什么这三十年里,你没有声张?”
顾四爷的笑声一滞。
“你恨他入骨,巴不得他身败名裂。这么好的机会,能把他钉在金工司的耻辱柱上,你为什么不用?”庄若薇追问道。
“我……”顾四爷一时语塞。
“因为你不敢。”庄若薇替他回答,
“你怕。你怕一旦把这件事捅出去,韩书文那个疯子就会知道,这个被你藏起来的‘死物’,就是他找了几十年的‘星图坐标’。
你不想给他做嫁衣,所以你只能忍着。”
顾四爷的脸色沉了下来。
“你更怕,我爷爷留了别的后手。你不知道他到底还做了什么,所以你不敢轻举妄动。你只能守着这件东西,一边研究,一边等。”
庄若薇的手,轻轻抚上了青铜人像冰冷的表面。
“你在等一个能解开这道锁的人。一个,既懂活器,又拥有庄家血脉的人。”
“你在等我。”
庄若薇抬起头,那双清亮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迷茫,只剩下冰雪般的冷静。
“今天这场‘斗宝’,从一开始,就不是江河要为难我,也不是文叔要设局。”
“是你,顾四爷。是你,从我踏进京城的那一刻起,就在算计我。”
“你故意放出风声,让我知道雀儿楼有问题。你让江河用最激烈的方式挑衅我,逼我上这斗宝台。
你让文叔用‘三星堆’的谎言把我逼入绝境,再由你亲自出面,揭开这所谓的‘真相’。”
“你一步一步,把我逼到这里,逼到这尊人像面前。”
“你的目的,从来就不是要讨什么债,也不是要羞辱我爷爷。”
庄若薇的发音,变得极冷。
“你只是想利用我,利用我的血,利用我的手,替你打开这把锁。让你能得到这件活器里,藏着的,关于‘星图’的秘密。”
全场哗然。
所有人都被庄若薇这番话给镇住了。
反转,再一次反转。
原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还债”剧本,瞬间变成了一场处心积虑三十年的阴谋。
顾四爷那张布满褶皱的脸,肌肉在不停地抽动。
他发现,他还是小看了这个丫头。
他以为揭开庄怀山的秘密,就能彻底击溃她的心防,让她乖乖就范。
可他没想到,她竟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从崩溃的边缘挣扎出来,并且反过来,把他所有的算计,都剖析得一清二楚。
“说得好!说得真好!”顾四爷怒极反笑,他手里的龙头拐杖重重地顿在地上,
“就算我是算计你,那又如何?今天,当着全京城同道的面,这锁,你解还是不解?”
“你爷爷布下的孽,你这个做孙女的,认还是不认?”
他把问题,又一次赤裸裸地扔回了庄若薇面前。
阳谋。
这是彻头彻尾的阳谋。
无论顾四爷的动机是什么,无论他有多少算计。
“我爷爷布下的锁,由我来解”,这件事,在道义上,庄若薇无法拒绝。
瘸腿李在角落里,心已经不是提到了嗓子眼,而是快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了。
他只能在心里疯狂地咒骂那个楼上的老东西。
陈舟站在人群的阴影里,呼吸有那么一瞬间的停滞。作为507所的精英,他接受过最严苛的训练,但眼前的“斗宝”已经完全超出了他能理解的范畴。
庄若薇没有立刻回答。
她低下头,看着眼前的青铜人像。
那扭曲的姿态,那被强行锁住的灵性,像一个无声的哭诉。
她仿佛能感受到,这件活器在过去三十年里,所承受的痛苦和煎熬。
爷爷,你到底在想什么?
你真的,只是为了封印它吗?
还是,你把真正的答案,也一起锁在了这里面?
许久。
庄若薇缓缓地抬起头,她的视线越过所有人,再次落在了顾四爷的脸上。
“好。”
她只说了一个字。
全场的气氛,瞬间被点燃。
“我解。”
顾四爷的眼睛里,终于迸发出了难以抑制的狂喜。
“但是,”庄若薇话锋一转,“我有一个条件。”
“你说。”顾四爷此刻心情大好,他有绝对的自信,对方提不出什么能让他拒绝的条件。
庄若薇环视四周,最后,她的视线定格在桌上那只她带来的钧瓷笔筒上。
“我今天来,是为‘斗宝’。彩头,是你我早就定下的。”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全场。
“这‘七窍玲珑锁’,无论是我爷爷布下的,还是另有其人,它终究是金工司的技艺。
解开它,是我分内之事,谈不上‘还债’,更不是‘认错’。”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目光如刀,直刺二楼的顾四爷。
“我是在继续我们刚才的‘斗宝’!”
“我若解不开,是我学艺不精,辱没门楣,我庄若薇当着全京城同道的面,自断双手,这块庄家招牌,任由你处置!”
“但若我解开了,”庄若薇的声音陡然拔高,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那就证明,锁得住的,我庄家解得开!天底下,没有我金工司庄氏一脉破不了的局!这‘斗宝’,便是我赢了!”
她的手,缓缓抬起,越过所有人,指向了那块写着“雀儿楼”的牌匾,指向了顾四爷,指向了这栋楼里承载了几十年恩怨情仇的一切。
“彩头,依旧不变。”
“我要这雀儿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