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军大人...成了!成了!”有士卒激动地嘶吼。
沈挽川拄着长槊,剧烈喘息,甲胄上挂满敌人的血肉碎末。他望着那片吞噬一切的赤色火海。
赢了!还是场不可思议的大胜!以极其微小的代价。
下意识地望向火海边缘,寻找那道绯色的身影。
只见陆小北已率三千轻骑如风般撤回高地。
她脸上沾着烟灰,没有看那片由她亲手点燃的炼狱,也没有看狂喜的士兵,目光越过战场,投向远处几个在战火边缘、正冒着黑烟的村落。“传令,”她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王五,率本部人马,肃清泽边残敌,救治我军伤者,收敛阵亡袍泽遗体。高吉安,带人,跟我去那几个村子。”
大火烧了整整一夜。当最后一丝火苗在泥泞的灰烬中不甘地熄灭,天光已微微发亮。
雁回泽彻底变了模样。
焦黑的地面冒着缕缕青烟,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刺鼻的焦糊味和烤肉气息。
扭曲变形的铁甲、烧成焦炭的人马残骸、折断的兵器。
侥幸逃出火海的零星南唐溃兵,早已魂飞魄散,被沈部士兵轻易俘获。
唐军大将生死不明。
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足以震动东南!
然而,当沈挽川策马巡视战场,看着这片触目惊心的焦土,看着士兵们默默收敛己方阵亡者残缺不全的遗体时。
胜利带来的狂喜就被巨大的沉重心绪取代。
他不由自主地策马,向着昨夜陆小北离开的方向,那几个被战火波及的村落走去。
还未靠近,便听到了撕心裂肺的哭声。
一个村庄几乎被夷为平地,残垣断壁间,侥幸活下来的村民如同游魂般在废墟中翻找着可能残存的家当或亲人的遗骸。
哭声、咳嗽声、木梁倒塌的闷响交织在一起。
沈挽川在一处半塌的土墙外勒住马。
墙内,陆小北正半跪在冰冷的泥地上。
她面前,一个头发花白、衣衫褴褛的老妪,枯槁的双手死死抱着一个约莫五六岁、早已僵硬发青的孩童尸体。孩子小小的身体蜷缩着,脸上还残留着惊恐的表情。
老妪的哭声已经嘶哑,干涸的眼窝里流不出泪,只剩下绝望的呜咽,一声声,如同钝刀剐在人心上:“我的孙儿......我的狗儿啊...早上还嚷着饿...奶给你讨饭去...奶回来了...你怎么就...就睡在这里不动了啊...天杀的啊...天杀的兵祸啊...”
陆小北就那样半跪着,一动不动。
脸上没什么表情,也没什么举动。甚至没有试图去安慰那悲痛欲绝的老妪,只是沉默地听着那绝望的呜咽。
沈挽川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
那双握惯了刀剑的手,此刻正死死地攥着腰间佩刀的刀柄。
他见过她的狠厉决绝,见过她的冷静筹谋,见过她的沉默隐忍,甚至见过她近乎冷酷的理智...
却从未想过,会在此刻,此情此景之下,在她那双深潭般沉寂的眼底最深处,捕捉到如此深重的悲悯?
绝非作伪!
那是一种几乎要将她自身也撕裂的巨大悲怆!
仿佛那老妪的每一声呜咽,都狠狠扎进了她的灵魂深处!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这句他曾在圣贤书中读过无数次的话,从未像此刻这般,带着血淋淋的、令人窒息的重量,砸在他的面前!
他忽然想起了她自掏腰包购置的棉被炭火,想起了她裹在冻僵小卒身上的玄狐氅。
一些根深蒂固的认知,在他脑子里出现了一些裂痕。
这个被他刻骨痛恨、视为酷吏奸佞的陆小北...好像并非他所看到的这么简单。
当夜,中军帐内烛火摇曳。沈挽川摊开一张素笺,墨迹饱蘸,却久久未能落笔。
眼前反复闪现的,是冲天的烈焰,是焦黑的战场,是老妪绝望的呜咽,是陆小北攥得发白的指节和眼底那抹深重的悲悯。
最终,他落笔,开头便是从未有过的沉重与迷茫:
“父亲大人膝下敬禀者:
儿已抵庐州。南唐军骤起发难,清流关陷落,兵锋直指庐州。幸赖...将士用命,兼用奇计,于雁回泽大破其重骑主力,斩获颇丰,东南危局暂解。此役凶险异常,然终获全胜,赖天佑,亦赖...监军陆小北之谋。”
“儿观陆小北此人,用兵奇诡狠绝,算无遗策,调度之能,深不可测。其麾下死士,令行禁止,效死用命,非寻常手段可驭。然...儿心甚惑。”
他的笔迹变得迟疑:
“战毕,其不居功,不庆贺,反亲率部曲,深入被兵火殃及之村落,抚伤葬亡,解衣推食,散尽私财以济孤弱。儿亲见一老妪,怀抱冻毙之幼孙,哀恸欲绝。陆小北解其御寒之氅覆于祖孙,默然跪聆其悲声...其指捏刀柄,几欲碎裂,眼中悲悯之色,剜心刻骨,绝非作伪。”
“儿不解。若其为攀权附贵、贪酷虐民之奸佞,何至于此?何故自毁前程,触怒君王?何故散尽家财,体恤士卒黎庶至此?其心...其行...矛盾若斯,如雾锁深潭,儿穷尽心力,亦难窥其真意万一。此人,究竟是国之柱石,还是...祸世之枭雄?儿...实难分辨。心中块垒,如鲠在喉,唯诉于父亲大人。”
落款处,“儿挽川顿首”。
他将信笺封好,交给亲兵。
监军大帐,小北端坐案后,面前摊开的不是军情舆图,而是堆积如山的粮秣簿、军械册、营房支取记录。
王五立在帐口,独眼里凶光内敛。
高吉安则带着几个心腹,穿梭于各营之间,将一叠叠誊抄清晰的崭新册子分发下去,替换掉那些字迹模糊、涂改可疑的旧账。
军需官马有财是第一个坐不住的。他是马国宝的远房堂侄,仗着这层关系在军中向来鼻孔朝天。
此刻他腆着肚子,一脸不耐地闯进监军帐:“陆监军!这深更半夜的,又是换账簿又是查旧账,弟兄们还休不休息了?明日还要操练...”
话没说完,一册厚厚的账簿“啪”地一声砸在他脚前的地上,溅起一小片灰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