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掌心滚烫,带着黏腻的血污。
小北被他拉着,踉跄着冲出死巷。身后,王五和高吉安在亲兵护卫下也奋力杀出。
就在冲出巷口的刹那,一支流矢带着凄厉的尖啸,刁钻地射向小北后心!
角度阴毒,她正被沈挽川拉着前冲,根本无从闪避!
“小心!”电光石火间,沈挽川猛地将小北往自己怀中狠狠一拽!
“噗!”
利刃入肉的闷响!
那支箭矢,狠狠扎进了沈挽川挡过来的右臂!箭头透甲而出,带出一溜刺目的血珠!
沈挽川闷哼一声,身体晃了晃,抓着她的手却纹丝未动。
小北猛地抬头,正对上他因剧痛而瞬间苍白的脸,鲜血迅速染红了他玄色的臂甲。
江宁城震天的喊杀声、兵刃交击声、垂死的哀嚎声…所有的喧嚣都潮水般退去。小北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这张溅满血污的侧脸。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尖。
沈挽川…又是他。
从雪夜的相府死士手中,从这江宁的死巷绝境…他总是这样,带着一身悍勇,一次又一次地劈开她眼前的黑暗与绝望。
她早已记不清,这究竟是第几次了。
那些强压在心底的亏欠感,在这一箭之下轰然爆发。
这份恩,这份情,早已堆积如山。
如何还?拿什么还?
“发什么愣!走!”沈挽川的低吼将她从刹那的失神中惊醒。
他无视臂上箭伤,拉着她,在亲兵护卫下,朝着内城皇宫的方向,踏着满地血泥,一路冲杀!
战火席卷了整个江宁城。
当沈挽川的主力最终攻破内城最后一道防线,将负隅顽抗的周显斩杀于皇城朱雀门前时,这座六朝金粉之地,已沦为一片燃烧的废墟。
断壁残垣间烟火未熄,尸骸枕藉,血流漂杵。
侥幸存活的百姓瑟缩在角落,眼神空洞麻木,如同惊弓之鸟。
胜利的狂热在部分淩朝将领中蔓延。
尤其是之前反对小北策略的陈校尉,此刻杀红了眼,看着眼前如同待宰羔羊的城池和百姓,眼中闪烁着嗜血的光芒。
“沈帅!监军!”陈校尉提着滴血的战刀,大步走到正在临时包扎伤臂的沈挽川和一旁沉默伫立的小北面前,声音带着未散的戾气:“江宁已破,然城中刁民多有助纣为虐者!末将请命,纵兵三日,以儆效尤!所得财帛女子,分赏三军!也好泄我儿郎心头之恨!”
“屠城?”沈挽川包扎的动作一顿,眉头紧紧拧起。他虽痛恨南唐抵抗,但屠戮平民…绝非他所愿。他下意识看向小北。
“陈校尉,”她的声音嘶哑:“你要屠的,是劫掠我边境的南唐兵卒?还是这些被强征守城、家破人亡的江宁百姓?”
“泄心头之恨?用妇孺的血来泄?陈校尉,你的刀,砍向北幽铁骑时,可曾如此锋利过?”
陈校尉被她目光所慑,脸上横肉抽动,强辩道:“非我族类…”
“闭嘴!”小北厉声打断,声音陡然拔高:“本监军告诉你什么是‘族’!他们和你我一样,是要穿衣吃饭,想活命的‘人’!今日你屠江宁,他日北幽屠易州,又有何区别?沈帅浴血奋战,将士们舍生忘死,为的是扬我国威,护我黎庶!不是为让你变成比周显更凶残的屠夫!”
她的话如同冰水,浇在部分被胜利冲昏头脑的将领头上。众人面面相觑,狂热稍退。
小北不再理会陈校尉,转向沈挽川,抱拳沉声道:“沈帅,江宁已下,大局已定。困兽犹斗,徒增伤亡。请沈帅下令,撤开城西包围网,网开一面。”
“网开一面?”沈挽川看着她,眼中闪过复杂的光芒:“放残敌遁走?”
“放他们一条生路,也给我军将士,给这满城百姓,留一丝喘息。”小北的声音低沉:“周显已死,群龙无首。残兵败将,心胆俱裂,纵有漏网之鱼,亦不足为患。强逼其死战,只会令我军儿郎再添无谓伤亡,更令这江宁城…化作真正死地。”
她的话,既是对局势的精准判断,也暗含着一丝悲悯。
沈挽川凝视着她染血的侧脸,沉声开口:“传本帅令!城西之围,撤开!残敌愿降者,缴械不杀!执意遁走者…任其离去!各部严加戒备,不得扰民!违令者,军法从事!”
帅令如山。城西原本密不透风的包围圈,缓缓撤开一道巨大的缺口。
早已丧失斗志的南唐残兵,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丢盔弃甲,潮水般涌向那道敞开的生门,仓惶消失在城外的荒野暮色之中。
喧嚣震天的战场,终于渐渐沉寂下来。只剩下火焰燃烧的噼啪声,伤者的呻吟,以及劫后余生者压抑的哭泣。
沈挽川…
小北看着马上巡视的沈挽川,又默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从北境的鄙夷,到昭义的并肩,再到雁回泽的震撼,江宁巷战的舍命相救。
他像一道光,让她这个习惯了背负一切、算尽一切的人,第一次感到了无所适从的茫然。
还不完了。
此身此命,早已在不知不觉间,与他纠缠太深。
江宁城的硝烟尚未散尽,空气中弥漫着焦土与血腥气息。
陆小北避开了那片喧嚣的中心。独自一人,坐在崖边。
下方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营地,上方是清冷孤悬的一轮皓月。
她手中摩挲着一枚冰冷的的箭头。
是沈挽川为她挡下那致命一箭后,军医从他臂上取下的。
远处军营的篝火如同跳跃的橘红斑点,映不亮她深潭般的眼眸。
夜风带着江水的湿冷,卷起她未束紧的几缕鬓发,拂过额角那道浅疤。
卸下了沉重的甲胄,只着一身单薄的靛蓝箭袖常服,身影在浩渺的夜色与江声里,显得异常单薄孤峭。
沈挽川找到她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
月光勾勒出她单薄的线条。父亲沈铭的回信字字句句再次撞击着他的心扉:
「…川儿,你眼中所见之陆小北,手段酷烈,攀附刘濯,或为世人所不齿之酷吏。然为父在京中所观...马国宝贪得无厌,构陷忠良,其党羽爪牙遍布朝野,唯独陆小北…屡次与之周旋,暗中保全之人,岂止一二?赵忠辰耿介老臣,若非小北暗中斡旋,以其刚烈,早已身首异处。前朝旧臣之家眷流放途中,多有神秘照拂,使其不至冻馁而死…此皆非攀附弄权之辈所屑为,更非其所敢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