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民电器”的后院,俨然成了一个热闹的技术工坊。
钱师傅叼着烟卷,眯着眼指导,五个年轻的学徒围着拆开的电视机主板,时而争论,时而埋头用电烙铁小心翼翼地焊接着。
前店的生意也因这独一无二的维修服务而被盘活,不仅维修收入稳定,连带着那些被修好的二手电器也变得抢手起来。
沈秀兰的日子,就在这叮当声和算盘声中,过得踏实而忙碌。
城南的工地在张建国的打理下日夜赶工,电器的生意提供了源源不断的活钱,三个孩子也一天天长大,四合院里总是充满了笑语。
她觉得,这一世的日子,就像是被清水洗过,透亮而干净。
这份平静在九月初的一个下午被打破了。
那天,沈秀兰正在店里对账,门帘猛地被人掀开,王桂兰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脸上挂着泪,嘴唇哆嗦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妈,您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沈秀兰心里一沉,赶紧扶住她,给她倒了杯热水。
王桂兰哆哆嗦嗦地捧着搪瓷杯,热水的热气熏得她眼睛更红了。
“秀兰……你姐夫,你姐夫要出大事了!”
原来,随着全国计划生育政策的收紧,乡镇里也开始严查。
姐夫张建国和大姐沈秀琴生了二胎儿子,之前一直没人管,现在镇上的计生办下了最后通牒,要么交三千块钱的巨额罚款,要么……就要被拉去扒房子牵牛。
三千块!在1988年,对于一个靠种地和打零工的农村家庭,这无异于一个天文数字。
别说拿出来,他们两口子连见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沈秀兰听完,眉头微蹙。她先是安抚着几近崩溃的母亲,让她坐下歇着,然后拿起电话,拨给了姐姐沈秀琴。
电话那头,姐姐的哭声和孩子的吵闹声混在一起,更显得绝望无助。
“姐,你先别哭。告诉我,计生办的人是怎么说的?有没有给期限?”沈秀兰的声音不高,却透着一股让人安心的力量。
问清楚了情况,她挂了电话,对王桂兰说:“妈,您先回家,别跟着着急上火了。这事我来想办法,不会让你姐夫他们家被扒房子的。”
送走母亲,沈秀兰在店里静坐了片刻。她没有立刻去取钱,前世的教训让她明白,光用钱砸,很多时候并不能解决根本问题,反而会让人觉得你好拿捏。
她需要先去看看情况。
第二天一早,她坐上了去往姐姐家所在乡镇的班车。
张建国的家门口,气氛压抑。沈秀琴抱着小儿子,眼睛肿得像核桃,张建国蹲在院墙根下,一根接一根地抽着劣质卷烟,脚下扔了一地烟头。
看到沈秀兰,他只是抬了抬眼,黝黑的脸上满是羞愧和颓唐。
“姐夫,起来说话。”沈秀兰没有多余的安慰,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张建国掐了烟,站起身,这个在工地上颇有威信的汉子,此刻却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低着头:“秀兰,我……我对不住你姐。”
“现在不是说对不住的时候。”沈秀兰转向姐姐,“姐,你带我去趟镇上计生办。”
计生办的办公室里,一个姓周的主任正翘着二郎腿喝茶。
见到沈秀琴身后跟着一个穿着的确良衬衫,气质干练沉稳的女人,他不由得放下了茶杯。
沈秀兰没有像姐姐那样哭诉求情,她只是客客气气地坐下,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和家里的实际困难有条理地陈述了一遍。
她的话不卑不亢,既承认违反了政策,也说明了罚款金额对一个农民家庭的毁灭性打击。
“政策就是政策,谁家都一样。”周主任敲着桌子,官腔十足。
“周主任,我们知道政策要遵守,罚款也认。只是这金额……能不能宽限一下?或者,我们分期交,行不行?”
沈秀兰语气诚恳,“我姐夫现在在我城里的建筑公司当经理,有稳定的收入,我们保证不会赖账。您看,这是他的工作证明。”
她从包里拿出一份盖着“秀兰建筑公司”红章的证明。
周主任看到那鲜红的印章,又打量了一下沈秀兰,态度稍稍松动了些。
他知道城里开了家女老板的建筑公司,没想到就是眼前这个人的。
一番交涉下来,周主任总算松了口,罚款可以分两次交清,但第一次必须在一周内交一千五。
从计生办出来,沈秀琴拉着沈秀兰的手,感激得说不出话。
沈秀兰直接从包里数出一千五百块钱塞到她手里:“姐,这钱先拿着去交罚款,剩下的我再想办法。这钱算我借给你们的,以后建国发了工资慢慢还,你们的日子,终究要靠自己过。”
处理完姐姐家的事情,回到四合院时,已是月上柳梢。
叶昭还没有睡,正在院子里给叶邵凯削一支铅笔。
看到沈秀兰一脸疲惫地走进来,他放下手里的刀和笔,迎上去接过了她手里的包。
“都解决了?”他问。
“嗯,暂时解决了。”沈秀兰点点头,在院里的石凳上坐下,揉了揉发酸的肩膀。
叶昭没再多问,转身进屋,不一会儿端出一碗温热的银耳羹。
月光下,白瓷碗里剔透的银耳微微晃动,映着淡淡的光。
沈秀兰接过来,一勺一勺慢慢喝着,心里那股因奔波而起的烦躁渐渐平息下来。
夜深了,孩子们都已沉入梦乡,呼吸均匀。房间里只开着一盏昏黄的台灯,光线柔和地笼罩着两人。
沈秀兰合上账本,正准备去洗漱,一直沉默着看报纸的叶昭忽然开口了。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秀兰。”
“嗯?”
叶昭放下报纸,目光落在她的脸上,那双总是锐利如鹰的眼睛,此刻却盛满了复杂而深沉的情绪。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
“你为了你姐姐家里的事,这么尽心尽力……”他停顿了一下,然后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头的问题,“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俩,也生一个我们自己的孩子?”
沈秀兰的动作停住了。她抬起头,对上叶昭的视线。
这个问题,她并非没有想过,只是被她刻意地压在了心底。
她没有回避,也没有扭捏,只是坦诚地摇了摇头。
“叶昭,暂时不考虑。”
见叶昭的眉头轻轻蹙起,她放缓了语气,认真地解释道:“你看,我们现在有叶妍,有小凯,还有团子。三个孩子,已经够我们操心的了。我的精力有限,我想先把他们三个都教养好,让他们有出息。”
她伸手指了指隔壁房间的方向,继续说:“而且,公司那边刚起步,城南的项目正是要劲的时候,我实在分不出心来。等以后……等以后一切都稳定了,我们再说,好吗?”
这不是推脱,而是她深思熟虑后的规划。
叶昭静静地听着,看着灯光下她清醒而理智的侧脸。
他看到了她眼里的事业心,更看到了她对三个孩子那份沉甸甸的责任感。
他原本以为,一个女人,总归是盼着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骨肉的。
他想说些什么,但最终,所有的话都化作了沉默的理解。
他伸出手,轻轻覆在她放在桌上的手背上,温暖而干燥的掌心传来踏实的力量。
“好,”他低声应道,“我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