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前,“……”
白前转身从高几上端起早已冷掉的茶水塞到唐知味手中,冷声开口,“看来还没睡醒”。
唐知味乖乖喝了冷茶,垂头摩挲着茶杯,低低笑了起来,“白神医恕罪,实在是睡迷糊了”。
白前没吭声,不说恕罪,也不说不恕罪。
唐知味又问,“白神医,有没有一种药能让人认不出对面的人是谁”。
白前默了默,开口,“让人认不出人的药有很多,但让人将对面的人,认成自己心中所想的那个的,却只有一种,且需要两人有一定的相似度”。
唐知味轻笑,“白神医果然冰雪聪明,如果只是要认不出人的药,我又何必找白神医,直接毒瞎了他就是。
只不知道这样的药,白神医有没有,又要卖多少银子?”
“有,不卖”。
唐知味也不恼,笑着点了点自己的脸,“看来唐某这张脸实在是讨不了白神医喜欢,唐某换个人来买”。
他话音刚落,霍幼安的声音就在前头响起。
白前冷酷无情,“你叫霍指挥使来,也不卖”。
唐知味哑然失笑,“谁说我要换他来了?”
他说着利落起身,仔细整理好衣冠,笑吟吟一拱手,“请客的来了,白神医请”。
今天的唐知味格外大方,霍幼安请过晚食后,他提出请大家去梨园子听戏。
白前立即拒绝,“我不去”。
唐知味笑,“白神医不必怕,丰寻已经好生生地关在府衙大牢,绝不会再跑出来砍喜欢听戏的女子的脚”。
“不去”。
白前十分干脆,霍幼安立即起身,“我送你回家”。
唐知味叹气,“不去算了,好不容易有人请客,我原本还准备带你们一起去吃大户的”。
白前,“……”
原来不是大方了,是慷他人之慨。
白前和霍幼安不去听戏,唐知味只好自己去了。
等他从梨园子出来,他手中多了一枚小巧玲珑的印章。
是赵三爷的谢礼。
赵三爷再厉害也只是个商人,是条地头蛇。
京城内外无数被灭门、被抄家的商贾小贩,锦衣卫横扫秋风,锱铢必取的狠辣,让他吓破了胆。
不是唐知味,此时,他也会是那些被抄家灭族的商贾之一!
而那些被灭门抄家的商贾都是他从唐知味口中得了消息,得了指点,断尾求生,推出去顶罪的!
如果没有唐知味,他简直不敢想自己会是什么下场,他赵家又会是什么下场!
他感谢唐知味,当然,更害怕唐知味——
能在这样一场浩劫中,在锦衣卫手下把他摘出来,这位唐大人的能耐,又岂是他能揣度、试探的?
所以,赵三爷老老实实地如约将自己的一半产业交给了唐知味,包括现银、珠宝、古玩,以及所有田庄、店铺、矿产等每年的分红。
噢,对了,还有赵三爷的女儿,号称杏花胡同二乔之一的小乔姑娘,现在在唐府帮他洗衣服做饭的小乔姑娘。
丰世子真是个好人啊,杀几个人倒是帮他挣下了一份偌大的家业,唐知味不由感叹。
丰世子自己的私产全部送给了他,还附赠了买匕首的十万两。
佟明今搜刮来的东西老老实实分了一半给他,赵三爷的家产也老老实实分了一半给他。
全部加起来,他现在绝对能超过赵三爷,成为新一代的京城首富!
他再也不是那个为了打探消息花出去一袋子铜板,就吃不起春饼的唐知味了!
还有无法用金钱衡量的丰侯府的一个人情,以及锦衣卫指挥使佟明今的“友情”和京城最大的地头蛇赵三爷的投靠。
算下来,这一趟,他实在赚得盆满钵满,当然,最大的好处还在后面。
好处么,迟早会等到,不着急。
当务之急是要赶在丰寻赐死前,把他的小徒弟招来长安……
……
……
丰寻一案,证据确凿,府尹按流程采集了相关人证物证,一一记录在案,亲去请示孝仁宗。
孝仁宗令赐毒酒,特许丰寻留下全尸。
随着圣令而来的是一顿丰盛的饭菜,送饭菜来的狱卒恭恭敬敬对丰寻道,“皇上仁慈,特许世子留全尸,明儿一早就会送酒来。
这桌席面是我们大人特意从醉八仙为世子订的,还望世子善思己过,下辈子投个好人家”。
丰寻死罪难逃,丰侯府却屹立不倒。
府尹这是怕丰侯府记恨,要在丰寻这里讨一份人情。
丰寻没有多说,安安静静吃完了断头饭。
入夜,白府门外,唐知味轻轻叩响门环。
来应门的是小草,听说唐知味请白前出来一见后,立即去请自家姑娘,完全没意识到自家姑娘这般夜间与外男私会有什么不妥。
她没意识到,白前也没意识到,甚至还因为怕白夫人啰嗦,悄无声息地出了门。
月色清冷,唐知味静静立在白府门外的枣树下,他的身后侍立着一个只到他肩膀的少年。
随着白前靠近,少年抬起头来,好奇看向她,一双饱满上翘的丹凤眼比天边的月色更华美。
这是一双与萧序、与萧知意、与宋正则几乎一模一样的丹凤眼。
有宋家嫡系血脉的孩子几乎个个都长了这样一双眼睛。
白前脚步一顿,双瞳猛缩,一时竟是动弹不得。
唐知味似乎没有发现她的失常,拱手行礼,又叫那少年,“改儿,来见过白神医”。
改儿——
白前双唇不自觉抖了抖,少年恭恭敬敬俯身长揖,“吴改见过白神医”。
吴改——姓吴——
白前低下头去,福身还礼,“吴小公子”。
吴改性子十分活泼,行过礼后就一步三蹦地跳到了白前身边,一把挽住她的胳膊。
“白神医,师父一直说你是世上最漂亮的小姑娘!
我原本还不信,今天见了才知道师父一点都没夸张!
我见过那么多漂亮的美人儿,就没有一个比得上你的!你比师父还漂亮!”
白前浑身僵硬,勉强挤出一个笑来,大而圆的猫儿眼中却泛起了泪光。
唐知味笑骂,“混小子怎么说话的,还不快给白神医赔礼道歉?”
吴改朝他做了个鬼脸,“我说的是实话!我才不赔礼道什么歉!
白神医,你帮我劝劝师父。
我今天才刚到京城,还想多玩一段时间呢,师父非得要我明天就回易州!
我在易州长到十二岁,天天看易水流过来又淌过去,都快看吐了!”
易州——十二岁——
白前别过脸,勉强冷静劝道,“你师父既然这么安排,肯定是有道理的,你听他的总不会错的”。
吴改撇嘴,“他才没有什么道理,他就是嫌我给他丢脸!
说我不像他那样考中状元,就不许来京城,说是他的徒弟!”
唐知味咳了咳,“别忘了你今天是来干什么的”。
吴改不情愿地哼了一声,却还是开口道,“师父让我跟白神医买一味药”。
白前抬头看向唐知味,原来,他那天说换个人来跟她买药,是换吴改。
月色下,唐知味长身玉立,唇角微翘,神色愉悦。
仿佛他特意让吴改从易州赶来京城,真的只是为了让她松口,将迷药卖给他。
白前又缓缓将目光挪向吴改,在触碰到他那双酷似萧序的丹凤眼时,又被烫了般倏然收回。
“既是唐大人的徒弟,又是第一次见面,我本该准备个见面礼的。
买就不必了,就当是我送给小公子玩儿的”。
白前说着从吴改手中抽出胳膊,后退两步,屈膝福了福,转身往回走。
白前没有再出来,小草拿着一个小小的药包交给了唐知味,有些好奇地看了立在他身后到底少年一眼。
少年穿着黑色的斗篷,裹着兜帽,不但面容,连身形都模糊不清。
小草不是好奇心重的人,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叮嘱道,“唐大人,姑娘说了,这种药味道颇重。
最好是能下在烈酒中,才不容易叫人一口就喝出来”。
府衙监牢中,吃完断头饭的丰寻仰面躺上府衙大牢简陋的木板床。
眼前一幕幕闪过的,都是萧知意雪白的一只玉足,玲珑踩着东上相喉结的画面,让他沉迷,却更让他痛苦。
许是因为时日无多,他满头满心地都是萧知意,反倒将什么家族、什么权势都忘了。
如果五年前,他能知道自己死前惦念的唯有一个萧知意,他又会怎么选——
“丰世子”。
漆黑的牢房中,豆粒大小的烛光伴着不紧不慢的脚步声靠近。
也许他到底还是怕死,丰寻没有立即睁开眼睛。
等唐知味走近,又叫了声丰世子后,丰寻才慢慢睁开眼睛,起身盘坐在木板床上。
唐知味递出一把匕首,算不上贵重,但绝对够锋利。
丰寻付了整整十万两,没道理在材质上还要克扣他。
还有友情赠送的一壶烈酒。
“听说喝酒能让人忘记疼痛”。
唐知味如是说,丰寻顿了顿才接了,唐知味一拱手,转身离开。
一、二、三……
在唐知味数到九,一只脚已经踏出牢房门时,丰寻猛地灌下大半壶酒,哑声开口,“我想见公主——”
唐知味转身,“这是另外的价钱”。
安北闭了闭眼,说出了让唐知味眼前一亮的数字。
唐知味轻声笑了起来,“世子爷大气,只世子爷也知道的。
公主,可不是唐某一个三品官想见就见,想请就请的。
特别,东上掌柜还在一旁虎视眈眈”。
安北低低笑了笑,也不知道是在笑唐知味,还是在笑自己,“只要你肯跑一趟,无论结果如何”。
唐知味顿时眉开眼笑,一拱手,“世子爷体谅,还请世子爷稍候,唐某一定竭尽己力”。
唐知味说着竭尽己力,他的步子却没有加快半分。
不看他优雅矜贵的仪态,单纯听着,脚步甚至有些拖沓,让人不得不怀疑,他到底会不会真的跑一趟。
唐知味出身贫寒,为了前程,多半也不敢大肆敛财。
京城居,大不易,处处都要花钱。
唐知味和他打交道以来,也一直表现出对钱财十分专一的爱好。
只要钱足够,就能让他冒着惹恼公主的危险,大半夜地为他跑这一趟。
但,他将死之人,唐知味到底有没有去,又有谁知道?
随着唐知味的离去,那一抹如豆烛光也消失不见。
一片黑暗中,安北忍不住地胡思乱想。
一会想唐知味,一会想丰侯府,一会想萧知意,想得更多的却是东上相。
艳丽妖魅的东上相,纠缠不休的东上相,被萧知意踩在脚下、妖魅惑人的东上相。
为萧知意放弃了国师弟子身份的东上相,为萧知意毁道心、一夜白头的东上相……
东上相会不会让阿意来见他最后一面?
而他,如果再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如果他有来世,又能不能成为第二个东上相?
丰寻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在绝对安静的黑暗中,时间成了无法计量、没有意义的东西,他只觉自己等了很久、很久,久到他觉得自己的意识都模糊了。
在无尽的等待中,他喝光了唐知味给他带来的那瓶烈酒,明明满心渴望,却昏昏欲睡。
他困了,又或许是醉了。
当然,也有可能是他要死了——
皇上到底记着他的牺牲,将毒药下在了那顿断头饭中,好让他无知无觉地死去……
“丰世子——”
微哑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星空传来,丰寻晃了晃神,才发觉漆黑的牢房里再次亮起了暗淡的烛光。
那烛光被裹着披风兜帽的人捧在手中,映亮了她饱满上挑的丹凤眼——
那双从五年前起就无数次出现在他的梦中、臆想中,却再也不会出现在他眼前的丹凤眼。
丰寻使劲眨了眨眼,几乎怀疑自己仍然在做梦。
“丰世子都要死了,还大费周章要见本宫一面。
是要做什么,叙旧?
本宫可不记得有什么旧,要同丰世子叙”。
丰寻伸出手,凌空描摹着那双曾让自己一见惊艳、怜爱不已的丹凤眼,喃喃叫了声阿意。
吴改被他的行为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两步,“你干什么?”
“唐知味真的把你请来了”。
丰寻痴痴一笑,泪水却涌了出来。
不是梦,不是梦,梦里的阿意只会对他笑语温存,这样警惕他、恶心他的阿意才是真的阿意。
吴改按着唐知味教他的词,哑着嗓子念,“请来了,你待要如何?有话快说,东上相还在外面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