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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轮压过青石板路,发出沉闷而熟悉的“咯噔”声。

江书晚的心也跟着这声音,重重一跳。

她掀开车帘一角,那座在记忆中既是庇护所又是牢笼的府邸,就这么撞入眼帘。

镇国公府。

朱红的大门紧闭,门口两尊威风凛凛的石狮子,在京城冬日惨白的天光下,显得格外肃杀。

【回家了。】

【终于……回家了。】

可这“家”字刚在心里滚了一圈,就变成了滚烫的烙铁。

这里是风暴的中心,是所有阴谋算计的起点。

她宁愿在云州那个穷乡僻壤继续当她的土皇帝,也不想回到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马车缓缓停稳。

外面,是死一般的寂静。

连护卫们呼吸的声音,似乎都被这凝重的气氛吞噬了。

江书晚深吸一口气,抓着车门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死就死吧。】

她正准备推门,外面却先一步传来萧景琰低沉的声音。

“到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安抚。

江书晚没理他。

她推开车门,刺骨的寒风瞬间灌了进来,让她打了个哆嗦。

清露连忙拿过一件厚厚的狐裘披风,裹在她身上。

“小姐,小心脚下。”

江书晚扶着清露的手,踩着小凳下了马车。

当她抬起头的那一刻,整个人都僵住了。

镇国公府那两扇紧闭的朱红大门,不知何时已经洞开。

门内,黑压压地站着一群人。

为首的,是三个顶天立地般的身影。

祖父,镇国公江震。

他穿着一身玄色常服,身形依旧魁梧如山。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那张刻满了风霜与杀气的脸上,一双鹰隼般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她。

父亲,江凛。

他站在祖父身侧,同样是一身武将的挺拔身姿,紧抿着唇,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

哥哥,江屿。

他年轻的脸上,满是毫不掩饰的焦急和担忧,一双眼睛红得像兔子。

在他们身后,是府里所有的管事和仆妇,密密麻麻,鸦雀无声。

这场面,不像是迎接家人,倒像是……迎接什么烈士归来。

江书晚的心沉到了谷底。

她硬着头皮,一步一步朝他们走去。

短短几十步的距离,她却感觉像走了一个世纪那么长。

每走一步,祖父和父亲眼中的情绪就浓重一分。

那不是喜悦,而是一种……她看不懂的,混杂着痛心、愤怒和怜惜的复杂情绪。

终于,她走到了台阶下。

“祖父,父亲,哥哥……我回来了。”

她的声音又轻又干,几乎要被风吹散。

没有人回答。

江震的目光,像刀子一样,一寸一寸地刮过她的脸颊,她的身形。

江书晚在云州确实忙得脚不沾地,人瘦了一大圈,加上连日赶路,脸色苍白得像纸,眼下一片青黑。那身华贵的狐裘披风穿在她身上,显得空空荡荡,更衬得她身形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江震的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他猛地伸出手,一把抓住江书晚的手腕。

他的手掌宽大粗糙,布满了老茧,像一把铁钳。

可此刻,这把铁钳却在微微发抖。

“晚晚……”

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仿佛是从喉咙里硬生生挤出来的。

“我的晚晚……”

江书晚被他抓得生疼,下意识地缩了一下。

就是这一下,彻底点燃了火药桶。

“瘦了!”

江震的眼睛瞬间红了,一声怒喝,像是平地惊雷。

“瘦成这个样子了!”

他扭过头,怒视着一旁同样神情凝重的萧景琰,声音里带着泣血般的悲愤。

“七殿下!这就是你们皇家要的‘能臣’吗?!这就是你们许诺的‘福泽’吗?!”

“把我的孙女,一个娇生惯养的姑娘家,扔到云州那种虎狼之地!让她一个人面对饥民,面对瘟疫,面对数不尽的阴谋诡计!”

“她才多大!她才多大啊!”

“你们看看!你们都给我看看!她被折磨成什么样子了!”

老将军一声咆哮,声震四野。

他身后的江凛和江屿,也是虎目含泪。

江凛一拳砸在旁边的石狮子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咬牙切齿道:“水泥!琉璃!羊毛!云州短短数月,税收翻了十倍!这些泼天的富贵,都是我女儿拿命换来的!”

江屿更是直接冲到江书晚面前,看着她苍白的脸,眼泪“唰”地就下来了。

“妹妹!你受苦了!哥哥没用!哥哥没能替你去!”

江书晚彻底懵了。

【不是……】

【等一下……】

【这剧本不对啊!】

【我不就是瘦了点吗?怎么就上升到皇家迫害、为国捐躯的高度了?】

【还有,我什么时候面对饥民瘟疫阴谋诡计了?我明明是躲在后面吃着火锅唱着歌,事情就自己解决了啊!】

她看着面前三个哭得跟死了爹一样的男人,又看了看旁边一脸“果然如此,我全都懂”的萧景琰,一种极其荒谬的感觉涌上心头。

她想解释。

“我没……”

“你别说话!”江震厉声打断她,声音却抖得更厉害了,“祖父知道!祖父什么都知道!”

“你这孩子,从小就报喜不报忧!在云州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都自己一个人扛着!”

他小心翼翼地捧起江书晚的手,看着她手上因为做实验留下的一些细小伤痕,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你看看这手!这哪是国公府大小姐的手!这比边关那些糙汉子的手还不如!”

“晚晚,你跟祖父说实话,是不是有人逼你了?你是不是……不想回来?”

江书晚张了张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能说什么?

说我不想回来,是因为怕被皇帝砍头?

说我待在云州,是因为那里山高皇帝远,我能天天躺平当咸鱼?

她要是敢这么说,她怀疑她祖父能当场气活过来,然后把她腿打断。

看着眼前这出感天动地的“骨肉重逢”大戏,江书晚的脑子里只剩下一串疯狂滚动的弹幕。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救命啊!你们脑子里是装了中央处理器吗?自动美化,一键升华?】

【我就是个咸鱼啊!求求你们看我一眼!我真的是个废物啊!】

她的沉默,在江家人眼中,成了默认。

是默认了所有的苦难,所有的委屈。

江震的心疼得像被人生生剜掉一块。

他转过身,再次面向萧景琰,眼神冷得像冰。

“殿下,我江家世代忠良,为国镇守边疆,死在战场上的男儿不计其数!我江震从没说过一个‘悔’字!”

“但今天,我悔了!”

“我悔不该让我的孙女,也踏进你们皇家这个名利场!她只是个想安稳过日子的孩子!你们为什么要这么逼她!”

萧景琰站在那里,面色沉静,却没有反驳。

他看着被三个男人围在中间,显得愈发瘦小无助的江书晚,心中涌起一阵尖锐的刺痛。

他懂。

他全都懂。

他懂她的疲惫,懂她的牺牲,更懂她此刻那份不想让家人担心的故作坚强。

江家人的反应,恰好印证了他所有的猜想。

这个女人,她真的……为这个天下,付出了太多。

眼看祖父的怒火就要烧到无法控制的地步,江书晚吓得魂飞魄散。

【祖宗啊!你骂他干嘛!他可是皇子!是我的大腿兼催命符啊!】

她急忙扯了扯江震的袖子,用尽全身力气,挤出一句话。

“祖父……不关殿下的事……”

她只是想赶紧结束这场尴尬的对峙,好回房躺着。

可这句话,落在众人耳中,却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还在为皇家辩解!

她到了这个时候,还在维护那个把她推入深渊的皇权!

这是何等的深明大义!又是何等的委屈求全!

“晚晚……”

江震老泪纵横,一把将她紧紧搂进怀里。

那是一个属于军人的,带着铁血气息和无尽心疼的拥抱。

“好孩子……我的好孩子……回家了,咱们回家了……”

“以后哪儿也不去了!谁来请都不去了!天王老子来了,也别想再让你踏出府门一步!”

江书晚被他勒得快要喘不过气,整个人都埋在他宽阔的胸膛里,眼前一片黑暗。

她终于,被半拖半抱地带进了府门。

经过萧景琰身边时,她只来得及投去一个绝望的眼神。

【大哥,你自求多福吧。】

萧景琰看着她被簇拥着远去的背影,又看了看依旧怒气未消的江家父子,缓缓地、郑重地行了一礼。

“国公爷,请放心。”

“从今往后,在京城,有我在。”

“绝不会再让她,受半分委屈。”

……

江书晚的“汀兰院”还是老样子。

一草一木,都打理得井井有条,纤尘不染。

她几乎是被人架回来的,一进屋,就挥退了所有人。

“我累了,想睡会儿。”

房门关上,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声音。

江书晚再也撑不住,整个人像一滩烂泥,直挺挺地倒在了那张铺着厚厚锦被的大床上。

脸埋进柔软的枕头里,鼻尖萦绕着熟悉的、属于家的安神香的味道。

安全感,前所未有地将她包裹。

可紧接着,是更加汹涌的绝望。

她回来了。

回到了这个巨大的、名为“京城”的囚笼里。

外面有虎视眈眈的皇帝,有磨刀霍霍的太子,有恨她入骨的沈清漪。

身边有三个爱她爱到发疯的脑补帝亲人,还有一个占有欲爆棚的脑补帝皇子。

她的人生,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在“封神”的道路上疯狂裸奔,拉都拉不回来。

江书晚想着想着,肩膀开始控制不住地耸动。

她把脸埋得更深,压抑的、细碎的笑声从喉咙里溢出来。

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回家了。

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