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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迷 > 都市言情 > 暖青寒 > 第二百六十章 无名之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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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恕直起身子,目光越过假山溪水,仿佛要穿透自家的重重院墙,冷冷投向“澄清坊”坊牌所在的方向。

庆昌帝赐宅时曾言,“澄清天下,格局宏大”八字,便是此坊真义。

数年来,他谨记于心——帝王意在“澄清”,而他,则志在“天下”。

他的野心,乃是铸就千秋万代史书中彪炳的不朽功业。

区区首辅,不过基石。眼下的功业,不过尔尔。

他要流芳百世,让铁笔下的青史、文渊阁的藏册、皇子的经筵讲章之中,处处皆有他温恕的席位,扬他万世传诵的美名。

他要成为后世皇子必须仰视的丰碑!做万世清流文臣的楷模!

他已是本朝唯一在世的特进光禄大夫,配享太庙自是必然,不过一步之遥。

九天之上,他善攻。九地之下,他善守。

于人心揣度、权柄操纵,他早已操纵自如。

他的势力一度渗透六部枢要,足以掌控朝堂细微动向。即便如今被裕王和傅鸣借太子之事清扫过半,根基仍未动摇。幸好他及时收敛,令余党隐入暗处静待时机,否则...局面怕是早已不堪设想。

宦海沉浮,他多年来树敌无数,自是寻常。

昔日,他借太子党蠢徒之手,行借刀杀人之策,用他们的脏手,为自己悄无声息地除去了诸多政敌与绊脚石。

每有御史欲行弹劾,奏折未上,墨迹未干,抄本已经放在他案头。他一声吩咐,或诱以高官厚禄,或拿捏其家小软肋,无有不从者。

若遇那等无根无基、不识时务、只凭一腔孤勇的硬骨头,便直接打入刑卫司诏狱——骨头再硬,能硬得过诏狱的刑具?

譬如那个不识时务的硬骨头罗直。

区区一个七品监察御史,芝麻小官,不过任个赈灾使,竟天真到以为凭“忠君为公”就能守住运银路线。他只需向太子稍作暗示,东宫党羽自会出手料理。若非那个才华与名气不输他的状元郎沈缙拼死上书,罗直早已被问斩。虽逃过一死,也不过是苟延数日——

发配途中,便被他的清风暗卫了结得无声无息。

知道太多的人,总活不长久。

他既这般想做直臣,爱管闲事,那便去地府管个够吧。

唯独状元郎沈缙,碍着兴宁郡主仪宾的身份,不便直接下手。所幸,那位素爱干政的太后,正是一把现成的利刃。

他时常借问安之机厚礼馈赠,顺带提几句郡主与仪宾如何恩爱非常,沈缙又如何借郡主之势,插手东宫主理的赈灾案,乃至面圣力保贪银的罪官罗直。

那个手伸得比脸长的老太后,蠢钝无知,对罗直毫无兴趣,但对梁王与郡主这对心头刺,向来膈应得紧。作践不了梁王,便作践他女儿。听闻郡主夫妇得意,岂能容她好过?

操纵人性,驱虎吞狼,他向来得心应手。

果不其然,那心胸狭窄的老妇,转头便去逼迫庆昌帝,执意要给沈缙扣上不敬圣上、藐视储君的罪名。他再于暗中煽动太子一党群起攻之...本以为此局布下,沈缙不死也要脱层皮。

不料庆昌帝竟只将沈缙贬谪应天!

好在沈缙体弱,不久便病故。本以为郡主会随之湮没于应天,谁知她竟能返京!无论她手中是否握有那封要命的信,他都已决意派清风暗卫将其铲除——

岂料,竟被傅鸣带人救下!

温恕暗自磨牙,眸中寒光乍现。

一切麻烦,就从傅鸣多管闲事开始。

当年为罗直说话的,还有御史许骧。可庆昌帝力保,他一时动不得。如今这老东西竟官至刑部尚书,其子许正更是稳稳接班,跟他老子一样,处处与他为敌。

正月里,他费尽心机扳倒太子党,罪证与流言本可置太子于死地。结果太子未死,腾出的六部尚书之位,他也未能安插自己人。许骧坐镇刑部,傅鸣执掌刑卫司,使他再也无法罗织冤案。

还有,那两个该死未死的丫头!数次折损他的清风精锐,还屡屡给他徒增事端,而沈寒、陆青竟毫发无伤。

不过是他所轻视的蝼蚁,竟妄想撼动他这棵大树。

区区两个黄毛丫头,怎会如此难缠!

温恕死攥的手缓缓松开,目光掠过翠竹林,沉沉定在那片亭亭绿意上。

夜雾漫过溪石,静静浸润着竹林。

这片竹,是他最爱。正如他的本名——若竹。

那是父亲为他取的名字。

那个识字不多的男人,郑重地请来村中夫子,于百个名字中反复斟酌,最终择定“若竹”。

唯愿其品性,能似青竹般高洁。

他不仅是家中唯一的读书种子,更成了父亲毕生的骄傲与光彩,早已超越了那质朴的期许。

只是那个良善的父亲,终究是看不到了。

温恕转身步入长廊,快步走进书房,径直走到墙壁前那幅徐公的枯山水画前。

画两侧是他手书的对联:“每临大事有静气,不信今时无古贤”。这联子他时时用以自省,警诫自己遇事需静心定气。

他定了片刻,伸出手指,精准地按在画中徐公以“积墨法”点染出的那一轮圆月之上。指腹传来一丝极细微的凸起感,他顺势运力,如推转磨盘般轻轻一旋。

一声极轻微的“咔哒”声后,眼前的墙壁无声地向内滑开一道刚可容人侧身通过的缝隙。

他侧身而入,身后的墙壁无声合拢。

墙内密室不过书房十分之一大小,无窗,漆黑如墨,四下墙壁环绕,彻底隔绝了外界。

温恕却如履平地,径直摸到案前,取火折吹亮,点燃案上四盏烛台。

烛火在凝滞的空气里幽然亮起,映出案上一座家祠龛。

龛中整齐排列着四座空无一字的楠木牌位。

每座牌位前,各置一盏烛灯。

火光倏地噼啪一爆,在暗墙上拉出牌位欣长而摇曳的影子。

牌位之后,静置着一袭御赐紫袍——

蟒袍以云锦极品织就,纹样狰狞,四爪张扬,乃是位极人臣之殊荣,天子股肱之象征。

这一品官阶的尊贵紫袍,却赫然屈居于四座无名牌位之后。

温恕缓缓跪在蒲团上,指尖细细描摹着无名牌位上的刻痕。他就这样定定地看着,眼底渐渐濡湿,缓缓取出袖中软缎,将每一块牌位都擦拭得光洁如新。

这里没有焚香,唯有烛火燃烧时微呛的气息,夹杂着淡淡的楠木香。

温恕轻阖双眼,柔声低语:“父亲,母亲,兄长,妹妹...下回,我带谨儿来祭拜你们,可好?”

“从前只我一人来,往后,我们父子一起来。”

“这孩子,说不像我,骨子里却最像我。”他唇角泛起苦笑,如儿时向父亲倾诉委屈,“我冷落他多年。他太像沁芳了...每每见他,沁芳的影子都让我莫名烦躁,厌恶难抑。”

他长长吁出口气:“可这孩子...竟从不怨我。父亲,您可知,”他话音微顿,带上一丝暖意,“今日我猝然发觉,他仰看我的眼神...像极了我当年仰望您——那般敬重、爱重,一如敬畏一座山。”

“今夜吩咐他去办事,是带风险的。这孩子竟无半分犹豫…他对我,是全心崇敬。”

“我曾轻慢他,厌弃他的残缺,他却始终渴望我的垂怜。”他目光一黯,似被往事刺痛,“父亲您说过,父子间...是没有仇恨的。”

“父亲,他和我一样,都深爱着自己的父亲。”温恕的苦笑凝在嘴角,目光却骤然锐利,定定望向空荡的牌位,“您当年的期望,我皆已达成。待儿子大权在握,执掌国柄之日,定要新帝拟一道最风光的圣旨,追赠您为特进光禄大夫、上柱国,配享太庙!”

他声音低沉,却带着金石之音:“届时,您将得享本朝最盛大的哀荣。我要让史官郑重记下,您——一位曾为微末小民的我父,是如何名正言顺、永世不朽地受这万代香火!”

“父亲,从前亏待了谨儿,日后儿子必会弥补。我想...将这秘密告诉他,您说可好?”他默然片刻,似在等待回答,随后唇角微扬,“您也同意,对么。”

“这世间,或只剩他...能与我共担这份沉重了。”他重重吁出一口浊气,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在深海之下拨动一根朽坏的琴弦,沉闷的共鸣在胸腔震荡,却唯有他自己听见。

太孤独了。

孤独的人,在案前喃喃自语了良久,良久。

起身欲离时,温恕指尖掠过那叠御赐蟒袍,唇角泛起一丝极淡的笑意。

他便是要,将这帝王之尊,与他的家人,同享一炉香火。

他的至亲,配享这无上荣光。

他吹熄烛台,推墙而出,将密室无声封好。

待他推开书房门,青灰色的晨光刺入眼帘,陡然惊觉——

天,竟已破晓!

熹微晨光中,一个把守角门的家丁连滚带爬地奔来,不及台阶便踉跄摔倒在地。

温恕心头猛地一沉。

“老、老爷!”家丁面无人色,抖如筛糠地指向角门,“公...公子...公子他...在角门...”

家丁语带哭腔,几乎昏厥:“...在角门,没了!”

温恕身形剧震,如遭雷击,霎时钉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