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之砚轻笑:“只是太突然了。”
赵启泽点头表示理解,一举高中,还得了这样的美差,连他都觉得恍恍惚惚,更何况是身在其中的裴之砚。
“按朝廷成规,制书既下,需赴阙朝谢陛辞,我先准备。”
接下来的半日,小院内便忙碌起来。
裴之砚焚香净手,精心起草谢恩的奏折。
翌日,天未明。
裴之砚换上一身崭新的青色官袍,头戴幞头手持槐木笏板,怀揣着精心起草的谢恩奏折,随着一众新科进士,在宦官的引导下,肃穆地步入大内皇城。
宫阙重重,飞檐斗拱在晨曦中勾勒出威严的轮廓。
丹陛之上,守卫森严的禁军甲胄鲜明,无声的诉说着皇权的至高无上。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远非市井繁华可比。
按照品秩高低,新科进士们于文德殿外依序排列,等候召见。
裴之砚官授将作监丞,正八品,佥判河南府掌司法、监察,在此次授官中已属优渥,位置在最前方。
河南府佥判,虽品级不高,却是实实在在的京畿要职,易于积累政绩,是通往清贵显宦的捷径之一。
这样一个位置,落在一位毫无背景的新科榜眼头上,本身就透着不寻常。
他能感受到身后无数道目光。
有羡慕,有探究,或许还有嫉妒。
今年科考,的确风起云涌。
焦蹈死了,就算不重新钦点状元,那名次就直接不动呗。
可偏偏又把之前的榜眼给挤下去。
有微词也属人之常情。
“宣——新科进士觐见!”
内侍尖细悠长的唱喏声打破了沉寂。
众人敛息静气,垂首躬身,鱼贯步入文德殿。
殿内开阔,金砖墁地,穹顶高深。
御座之上,年近十五岁的官家赵煦端坐其中,面容尚带稚嫩,但身着绛纱袍,头戴通天冠的天子威仪已不容小觑。
在他左侧稍前的位置,设有一道珠帘,帘后端坐的,才是如今真正执掌帝国权柄的人——太皇太后高氏。
殿中两侧,紫袍、绯袍的高官重臣肃立,目光如炬,审视着这批即将踏入仕途的新鲜血液。
吕大防、范纯仁、苏辙等重臣皆在其列。
谢恩流程按部就班。
进士代表上前,通读骈四俪六的谢表,感念天恩,陈述抱负。
终于,轮到逐一唱名,亲自谢恩。
“臣,新授将作监丞、佥判河南府事,裴之砚,叩谢天恩!陛下万岁,太皇太后千岁!”
裴之砚出列,于御阶之下跪拜,声音清朗沉稳,举止合乎礼仪。
珠帘后,传来一个温和却不失威仪的女声,正是高太后的声音:“裴卿平身。
哀家听闻你文章写得是极好的。河南府乃西京重地,佥判一职关于刑名监察,责任重大。望你赴任之后,勤勉王事,体恤民情,莫负朝廷栽培之恩。”
“臣,谨遵太皇太后懿训!定当恪尽职守,以报天恩!”
裴之砚再拜,应对得体。
御座之上的赵煦目光沉了沉。
但并未开口。
但就在他起身之际,殿中一位身着绯袍,面容清癯的御史台官员却忽然出列,手持笏板,扬声道:“陛下,太皇太后,臣有本奏!”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去。
裴之砚心中一凛,保持躬身姿势,不敢妄动。
御座上的赵煦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珠帘后的高太后声音依旧平稳:“讲。”
杨畏道:“臣听闻,新科榜眼裴之砚,乃余杭郡人士,家中并无显宦。
其妻陆氏,却身手不凡,常以骏马代步,行迹迥异于寻常闺阁。如今汴京城内,关于其妻来历,颇有微词。”
“臣恐次女来历不明,或有隐情,裴榜眼年少才高,莫要因家事之故,损及清誉,将来何以表率一方,秉公执法?”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响起一阵极轻微的骚动。
许多道目光再次射向裴之砚。
这一次,带上了更多的审视与猜度。
这攻击,角度极为刁钻。
不提政事,不论文章,直指家眷品行,倚在从根本上质疑裴之砚的德是否配位。
甚至暗指陆逢时来历可疑,可能牵连裴之砚。
裴之砚只觉得一股血涌上头,但他强行压下。
他知道此刻任何一丝慌乱或愤怒,都会落入对方彀中。
他尚未开口,另一侧一位身材高大,面容敦厚的大臣出列,正是尚书右丞苏辙。
他沉声道:“杨御史此言差矣!
朝廷选官,首重才德。”
“裴榜眼文章经义,乃众考官共同平定,陛下与太皇太后亲览,方才钦点。
岂可因对其家眷捕风捉影的猜测,便质疑他的品行能力?”
“妇人骑马,唐时便已有之,并非违礼之事。”
“以此攻讦,岂是君子之道?”
又一位官员出列,似是支持那杨御史:“苏右丞此言虽善,然佥判河南府非比寻常。
人选确需慎之又慎。”
“若家室不清不白,恐日后为人所指,有碍公务。”
眼看殿内即将升起一场争论。
珠帘后的高太后轻轻咳了一声。
顿时,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只听得她缓缓道:“朝廷取士,唯才是举。
裴卿之才,哀家与官家是信得过的。至于其家眷,不过是些市井流言,岂可入殿妄议?”
“杨御史,言官风闻奏事是其本职,然亦需持身中正,不可听风便是雨。”
她的话看似各打五十大板。
实则轻描淡写地将对陆逢时的指控定性为市井流言,维护了裴之砚。
杨畏脸色一阵清白,躬身道:“臣,谨遵太后教诲。”
高太后又道:“裴卿。”
“臣在。”
裴之砚立刻应声。
“清者自清。赴任之后,但以政绩说话,闲言碎语,不必挂怀。”
“臣,明白。”
裴之砚叩首。
心中明白,这场风波,暂时被太后压下。
但这背后的意味,却让他背脊发凉。
自己甫一授官,便已成他人眼中钉,河南府之行,还不知会如何。
“嗯。”
高太后淡淡应了一声,似乎有些疲惫,“若无他事,便退下吧。裴卿,尽早赴任。”
“臣等告退!”
裴之砚随着众人退出文德殿,初夏的阳光照在身上,他却感觉不到多少暖意。
宫门外,早有其他相熟的新科进士围上来,有的安慰,有的好奇打听。
裴之砚只是勉强笑笑,拱手应付过去。
他抬头望向巍峨的宫墙,心中已然明了:
这份美差,恐怕是朝中几方势力平衡角逐的结果。
逢时的特殊,竟也这么快就被有心之人注意到,并成为攻击他的借口。
平静的朝堂上,果然是暗流汹涌。
方才在殿中,陛下一言不发。
那杨畏听闻与监察御史赵挺之来往甚密,赵挺之又是太后近臣。
今日这场戏,又是谁主导的呢?
他握紧了手中的笏板,目光逐渐变得坚定。
无论前路有多少明枪暗箭,这第一步,他总算是走出去了。
从宫中回来,裴之砚将朝堂上的事简要的告知陆逢时。
当然不是怪她影响自己,而是给她提个醒。
陆逢时着实不知,自己骑马出入一趟,竟然被有心之人给盯上了。
若是修炼之人,她还能察觉一二。
可到处可见的凡人,且不以盯梢为目的,她只能说是防不胜防。
赵启泽问裴之砚:“那接下来,是直接去西京赴任,还是先返乡?”
“直接赴任!”
赵启泽有些意外:“不先回乡祭祖,告慰亲长了吗?
此乃常情,朝廷应会准假。”
衣锦还乡,光耀门楣,是几乎所有寒门学子苦读的最大动力之一。
裴之砚摇了摇头,眼神清明:“今日殿上风波,杨御史虽被太后压下,但起意不善。
若我此时告假归乡,落在有心人眼里,恐生是非。”
要么说他心虚避祸,坐实家室不明流言;要么说恃才傲物,得官便忘形,不急于王事,只顾虚荣。
无论哪种,与他现在而言,都不是善事。
他顿了顿,继续分析:“太后方才明言,令我尽早赴任。此刻唯有即刻启程,才能回击一切质疑。”
今日早朝也是给他提了个醒。
汴京耳目众多,暗潮涌动。
阿时特殊之处已经被人留意,她修炼者的身份是瞒不住的。
一个朝廷命官,夫人是修炼之人。
只会给他们更多的攻讦借口。
不如早日离开这是非之地。
西京洛阳是千年古都,人物风华不亚于汴梁,当然,肯定也不是太平之地。
不过,已经踏入朝堂,便躲不过去。
裴之砚顿了顿,道:“只是就此离去,当铺的线索恐怕得暂且搁置。”
陆逢时闻言,轻笑:“本来也不算什么线索,既然制书已下,我们就早些启程,等到西京安顿好,再言其他。”
她并不畏惧麻烦,本也可以快到斩乱麻。
可裴之砚刚得了这官位,便有人参奏他的家眷,这个时候若提和离,只怕裴之砚刚得的官位便就不稳当了。
暂且等些日子。
等他在朝堂上站稳脚跟,她再抽身离开也不迟。
赵启泽也名表白了其中关窍,叹道:“还是你们想得周全。既如此,那你们明日便启程。”
裴之砚看向赵启泽:“明润兄不与我们同去?”
赵启泽爽朗一笑:“我本为游历与探望你而来,如今你已高中授官,前途大好。弟妹已在你身边,我便放心了。
我与即日启程男归,苦读诗书,待下科再战!”
他本来已经放弃这条路。
不然也不会接受陆逢时的邀请去秘境历练。
可墨麟高中,又将他心里那团火给点燃。
他也想有朝一日,能如墨麟一般,高中授官,光宗耀祖。
陆逢时看着赵启泽想了想,最后还是没说。
他既还有此心,那便让他再试一次。
人,不是不能改命的。
裴之砚心中虽有不舍,但知这是正理,拱手道:“如此,预祝明润兄早日蟾宫折桂!
你我必有重逢之日!”
事不宜迟,既已决定,三人便立刻行动。
裴之砚修书两封,一封寄给二叔,详陈科考得中,聊表孝心与歉意;
另一封则给已回乡的秦田瑞,告知他意外登科的喜讯,等朝廷信息下来,还不知要到何时,能早一日得知,也早一日开心。
赵启泽则收拾行囊,准备南下。
裴之砚又前往吏部与河南府在京的进奏院,办理了相应的赴任文书与勘合,领取了官凭印信。
一切处理妥当,也不过用了两日时间。
第三日清晨,汴京东门外。
赵启泽与裴之砚、陆逢时酒泪告别,跨上骏马,孤身向南,身影渐渐消失在官道尽头。
“我们也走吧!”
他们面前听着的马车是昨日刚置办的。
当然,车厢是新买的,马匹是之前陆逢时骑的那匹。
车上载着简单的行礼,由陆逢时临时购买的一名有些身手的小厮驾车,向西驶出汴京,踏上了前往洛阳的官道。
马车辘辘,碾过初夏的尘土。
裴之砚回头,望了一眼那巍峨的东京城垣,目光复杂。
这里是他功名起步之地,却也让他初尝到了朝堂的险恶。
马车行了大半日,已离汴京六十余里。
官道两旁良田渐稀,开始出现些许丘陵林地。
时近黄昏,天色却莫名阴沉得快,浓厚的乌云低低地压下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土腥气和隐隐的不安。
小厮承德“吁”了一声,勒住缰绳,声音带着些迟疑:“相公,娘子,前面好像起雾了,这天色也暗得邪乎,要不要找个地方歇歇脚,明日再赶路?”
裴之砚掀开车帘望去。
只见前方官道被一片灰蒙蒙的雾气笼罩,远处的山峦树木都只剩下模糊的轮廓。
“确实诡异!”
他虽不通术法,但也觉得此雾不同寻常,透着股阴冷之气。
“相公,娘子,离驿站尚且还有些路程,小人看前面不远处好像就有一家客栈,不然今天就在那里投宿?”
马车上的陆逢时却突然睁开眼睛,撩起车窗帘,看向窗外。
片刻后勾起唇角,“好啊。官人觉得呢?”
毕竟与陆逢时朝夕相处过,她一出声,裴之砚便明白她的打算。
“好,听你的。”
承德心里咋舌,被买来到现在,他也算是开了眼。
就没见过这么听夫人话的郎君。
如此,承德便驱赶马儿朝左前方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