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领旨!”
江烬璃深深一躬,不再看任何人,转身,拖着受伤的身体,一步一步,在无数道复杂目光的注视下,朝着报恩寺的方向走去。靛蓝的背影,在巨大的血漆碑林映衬下,显得单薄而决绝。
萧执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眼中翻涌着惊涛骇浪。他猛地转身,对着金乌卫统领厉声道:
“调一队精锐,随行保护!封锁报恩寺!任何人不得干扰修复佛像!违令者,斩!”
“遵命!”
报恩寺,深藏于泉州城西的幽静山林之中。古木参天,梵呗隐隐。
然而,当江烬璃在金乌卫的护卫下踏入大雄宝殿时,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和破败感扑面而来。
殿内光线昏暗,香火寥落。巨大的药师琉璃光佛像,结跏趺坐于莲台之上,高达三丈有余。佛像的面容依稀可见慈悲庄严,但整个漆金佛身,却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衰败。
原本应璀璨夺目的金漆,大片大片地剥落、黯淡,露出底下灰败的麻布胎体和深褐的底漆。一些地方的漆层龟裂、起翘,如同老人干枯皲裂的皮肤。
佛像的左手持药钵,钵体边缘漆层更是碎裂严重,几乎要脱落。佛像的双眼,原本镶嵌琉璃的位置,只剩下两个黑洞洞的窟窿。一股混合着陈旧漆味、朽木味和淡淡霉味的衰败气息,弥漫在整个大殿。
几名愁眉苦脸的老僧侍立一旁,看到江烬璃,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希冀,随即又被更深的忧虑淹没。
这佛像的损坏,远超他们想象,也远超之前所有来尝试修复的匠人所述。这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阿弥陀佛,江施主…”为首的老住持双手合十,声音苦涩,“此佛金身崩坏,非人力所能挽回…施主何必…”
“大师不必多言。”江烬璃打断他,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刻刀,一寸寸扫过佛像衰败的漆身,语气平静,“取梯架,净水,细布。
再取寺中历年积攒的,所有品质最好的生漆、金粉、矿物颜料、以及…修补佛像所用的麻布、瓦灰、瓷粉、血料:猪血与石灰的混合物来,要快。”
老住持看着她眼中那奇异的光芒,仿佛被感染了一丝信心,连忙吩咐僧众去准备。
很快,高高的脚手架围绕着佛像搭起。各种材料被源源不断地送来。
江烬璃脱掉外袍,只着一身素色短打,将长发紧紧束起。她不顾左臂的伤痛,开始攀爬脚手架。金乌卫在下方警戒,僧众远远看着,大气不敢出。
“底胎麻布朽坏,粘合血料失效,漆层内部应力失衡…不是简单的剥落,是…从根子上开始崩解了…”她低声自语,眉头紧锁。情况比她预想的还要糟糕百倍!
这佛像的“病”,已入膏肓!寻常的填补、贴金,根本无济于事,只会加速它的崩溃。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第一日,她在脚手架上攀爬、观察、触摸、嗅闻,几乎不眠不休,只偶尔喝几口水。大殿内只有她移动时木板发出的轻微吱呀声,和她偶尔的低语。
僧众们的心一点点沉下去。这江施主,似乎…无从下手?
萧执曾来过,站在大殿门口,远远望着高处那个专注得如同融入佛像的身影。
他色彩弱视的眼中,那巨大的佛像只是一片模糊的暗金色块,唯有江烬璃那一点素色的身影,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悲壮。
他默默站了很久,不敢打扰。只好悄无声息地离开,留下更严密的守卫。
第二日,江烬璃依旧沉默。
她开始用小刀极其小心地刮取不同部位剥落的漆片碎屑,放在白瓷碟中,加入不同的溶剂进行溶解、观察反应。又取来寺中提供的各种漆料样本,反复调和、涂抹在废弃的木板上,观察其干燥速度、附着力和颜色变化。
她的动作专注而迅捷,如同一个沉浸在微观世界的医者,在寻找着治愈这尊垂死巨佛的“药方”。
然而,进展微乎其微。调配出的漆料,无论是粘合力还是色泽,都无法与佛像原有的漆层完美匹配,更无法解决那深入胎体的朽坏问题。
绝望的气氛,如同冰冷的潮水,开始在大殿内蔓延。僧众们低声诵经,祈祷奇迹。
连守卫的金乌卫,脸上都露出凝重之色。
夜幕再次降临。大殿内只点着几盏昏暗的长明灯。江烬璃疲惫地靠在脚手架的最高层,离佛像的胸口只有咫尺之遥。
三日之期已过大半,她几乎耗尽心力,左臂的伤和胸口的闷痛阵阵袭来,眼前阵阵发黑。难道…真的无解?
真的要辜负那些血漆碑前的冤魂?真的要…被活活封入漆中?
不!
一股不甘的火焰在她心底疯狂燃烧!她猛地抬起头,目光死死盯住近在咫尺的佛像面容。那空洞的眼窝,如同深渊般凝视着她。
鬼使神差地,她伸出那只伤痕累累、缠着布带的左手,颤抖着,朝着佛像那空洞的右眼窝探去。指尖,轻轻触碰到了眼窝边缘冰冷粗糙的漆层。
就在指尖触碰到漆层内壁的刹那!
一种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凹凸感!顺着她敏感的第六指指尖,如同电流般瞬间传遍全身!
不是自然形成的龟裂!不是朽坏的坑洼!
是人为刻下的…痕迹!
江烬璃的心脏如同被重锤击中,猛地停止了跳动!她瞬间屏住呼吸,所有的疲惫和伤痛都被抛到九霄云外!她将整个左手手掌,小心翼翼地、完全贴合在冰冷的眼窝内壁上!
六指的触感,被提升到极致!
指尖之下…那坚硬冰冷的漆层内壁上…密密麻麻!布满了无数极其细微、却又规律清晰的…凸点!
这…这是…什么?!
江烬璃的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传说?秘闻?还是…求救的信号?
她强压下几乎要跳出胸腔的心脏,指尖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贪婪地、颤抖地感受着那些凸点的排列、组合、深浅…
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这些凸点…这些排列…她似乎…在哪里见过?!
《髹饰录》!那些用于记录漆艺秘方、传承要诀的特殊“匠文”!阿嬷说过,这是匠门女子口口相传、用以对抗遗忘的密语!是她们在无声世界里留下的…魂语!
这佛像眼窝深处的凸点密码…是匠文!是历代守护、修复这尊佛像的匠门女子,用指甲,在未干的漆层内壁,一点一点刻下的传承!也是…解开佛像崩坏之谜的钥匙!
江烬璃立刻从怀中掏出随身携带的炭笔和一小块坚韧的鲨鱼皮。她闭上眼睛,全神贯注,指尖在冰冷的内壁上快速而精准地移动,将感知到的每一个凸点的位置、大小、深浅,飞速地临摹记录在鲨鱼皮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大殿内一片死寂,只有她指尖划过漆壁发出的、几乎微不可闻的沙沙声,和她自己如同擂鼓般的心跳。
不知过了多久。当最后一点凸点被记录下来,江烬璃如同虚脱般,浑身被冷汗浸透。她颤抖着拿起那块布满奇异点阵的鲨鱼皮,借着长明灯昏暗的光线,眼中闪烁着疯狂推演的光芒。
一个词组…两个词组…一段残缺的句子…如同散落的珍珠,被无形的线串起!
当最终的破译结果在她脑海中清晰浮现的刹那!
江烬璃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脚手架上,血液仿佛瞬间冻结!瞳孔因极度的震惊和悲怆而放大到极致!
鲨鱼皮从她无力的手中滑落,飘向下方昏暗的大殿。
那破译出的匠文,只有寥寥数语,却字字泣血,蕴含着足以颠覆山河的惊天秘闻:
“佛身朽,非天灾,乃人祸。
龙脉断,黄河裂,帝惧。
采童女百,炼人漆,欲封之。
吾泣血阻,帝怒。
漆刑加身,吾甘愿。
以吾血躯,混秘药,入佛漆。
身化漆,封裂痕,镇河妖。
愿此身朽,山河固。
后世若启此秘…
慎!慎!慎!
——匠女漆心绝笔”
漆心!那个传说中的前朝宫廷首席漆作女官!那个因技艺通神而被先帝觊觎、最终被冠以“妖女”之名处以“漆刑”的传奇女子!
真相竟是如此!
这尊报恩寺药师佛,根本不是什么圣物!
它是…一座活人冢!是匠女漆心被处以“漆刑”后所化的“人漆金身”!而她,竟是在被处以酷刑之前,主动献祭了自己!
用自己的身体和毕生调漆的秘法,混合某种特殊的“秘药”,融入佛像的漆层之中!只为以身为塞,去封堵那因“龙脉断裂”而引发的黄河滔天决口!
先帝不是因为她“技艺通邪”而杀她!而是因为她知道“以童女炼人漆”的惊天秘密,并试图阻止!
所谓的“漆刑”,不过是对她悲壮献祭的残忍掩饰!
“身化漆,封裂痕,镇河妖…愿此身朽,山河固…”
江烬璃的视线瞬间模糊!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无声滑落。巨大的悲恸如同海啸般将她淹没!
她仿佛看到数百年前,那个同样身为匠门之女的漆心,在冰冷的宫廷深处,在滚烫的漆液即将吞噬她的那一刻,眼中那决绝的光芒!
那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对脚下这片山河最深沉的眷恋和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