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的暖阁里,炭火烧得极旺,却驱不散那股沉沉的阴冷。
沈凌波端坐在凤榻上,面纱纹丝不动,唯有一双眼睛,寒潭般冰凉。
小太监跪在地上,头几乎埋进地毯里,声音细若蚊呐,将翊坤宫偏殿里发生的一切,一字不漏地复述出来。
“倒掉……呵。”沈凌波终于开口,声音透过面纱,冰得没有一丝温度,“好一个‘闻着药味就心慌气短’!好一个‘怕辜负娘娘心意’!”她缓缓起身,宽大的凤袍袖口垂落,露出紧攥的、指节泛白的手。
“本宫一片体恤之心,倒成了她邀宠固宠、离间帝后的法子了?”
夏芝垂首侍立一旁,大气不敢出。
她能感觉到皇后身上弥漫开来的怨毒。
那碗药,确实只是寻常的滋补安胎药,皇后再恨,也断不会在此时留下如此明显的把柄。
可云袖却精准地利用了陛下的疑心和对她的偏宠,将一盆“谋害皇嗣”的脏水,隔着千山万水泼到了坤宁宫头上!这一手以退为进、装可怜博同情的伎俩,何其狠毒!
“娘娘息怒。”夏芝斟酌着开口,“那贱婢不过仗着陛下此刻宠爱,陛下圣明,迟早会……”
“迟早?”沈凌波猛地转身,面纱下的眼睛锐利如刀,死死钉在夏芝脸上,“陛下现在眼里心里只有那个贱人和她肚子里那块肉!本宫这个皇后,在他眼里,怕已是心肠歹毒、不能容人的妒妇了!”
燕寒!当年若非我沈家倾力相助,若非我父沈卫兵行险招,你如何能有今日!如今竟为了一个舞女出身的贱婢,如此折辱于我!
“她不是怕本宫的药吗?”沈凌波的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好,本宫成全她。传本宫懿旨,既然丽昭仪身子金贵,受不得旁的药气,那日后她的安胎事宜,一切就按陛下旨意,由太医院院判全权负责。太医院上下,务必竭尽全力,保丽昭仪龙胎安稳。若有一丝差池……”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殿内噤若寒蝉的宫人,“顾院判阖家,以及当日当值的所有太医、医女,提头来见!”
夏芝心领神会,立刻应道:“奴婢遵旨!”
皇后不再插手,甚至“鼎力支持”,但将所有的责任和压力,都死死地扣在了太医院头上。顾较那个老滑头,最是明哲保身,为了自己和阖家性命,日后给云袖诊脉用药,必定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稍有风吹草动,最恨不得云袖立刻“安稳”下来的,恐怕反而是这些太医!
赵府书房的门被轻轻叩响时,赵明珠正对着烛火出神。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发间的玫瑰金簪,冰冷的金属触感下,仿佛还残留着裴逸麟指尖的温度。
“小姐,”丫鬟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裴公子递了信进来。”一张折得极小的纸条从门缝塞入。
赵明珠快步上前拾起,展开。熟悉的笔迹,力透纸背,却只寥寥数字:
戌时三刻,老地方。
字越少,事越大。赵明珠迅速将纸条凑近烛火,火苗舔舐纸角,瞬间化作一小撮灰烬。
城隍庙后的荒园,比上次来时更显破败萧瑟。赵明珠裹紧了斗篷,隐在一堵半塌的土墙后,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轻微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带着刻意压低的节奏。赵明珠心弦一绷,猛地转身,手已按向腰间暗藏的短匕。
“是我。”熟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夜行的沙哑。裴逸麟高大的身影从阴影中步出,月光勾勒出他冷峻的侧脸轮廓,眼底带着深深的疲惫,却在看到她安然无恙的瞬间,漾开一丝暖意。
“你……”赵明珠刚开口,手腕便被他温热有力的大手握住,轻轻一带,两人便彻底隐入断墙最深的阴影里。距离骤然拉近,他身上清冽的气息混着夜风的寒气扑面而来。
“别出声。”裴逸麟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贴着她的耳廓,温热的气息拂过她敏感的耳垂,“外面有尾巴,刚甩掉不久,难保还有没清理干净的。”
他警惕的目光依旧扫视着荒园入口的方向,握着她的手却没有松开,反而收得更紧了些,仿佛确认着掌心的真实。
赵明珠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又因这紧张的气氛而加速。她任由他握着,低声问:“出什么事了?”
她抬眼望进他深邃的眼眸,那里映着月色,也映着她的身影,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两件事。”裴逸麟收回目光,专注地看着她,语速加快,声音低沉却清晰,“第一,必安的奏章今日递到了兵部。沈知节当场脸就绿了,没敢直接驳回,只推说要‘详议’,拖着不办。但拖不了多久,这阳谋,他沈家避不开。”
“第二……”他顿了顿,眼底的暖意被一层寒霜覆盖,“坤宁宫的反应很快。皇后下了懿旨,云袖的安胎事宜完全按陛下的旨意,由太医院院判顾较全权负责。”
赵明珠倒吸一口凉气。
好狠的手段!这是把云袖和她的孩子,架在了整个太医院的怒火之上!那些太医为了活命,必定会对云袖腹中胎儿过度紧张,稍有差池,恐怕就不是安胎,而是催命了!
云袖那点浅薄的算计,在皇后这真正的权术面前,简直不堪一击。
“云袖她……”赵明珠蹙眉,心中并无多少同情,只有对局势失控的担忧,“她以为借陛下之势压了皇后一头,殊不知是把自己和腹中子送上了风口浪尖。”
“她咎由自取。”裴逸麟的声音冷硬如铁,“但她的死活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腹中的孩子,如今成了一个巨大的变数,一个可能随时引爆一切的引信。皇后视其为眼中钉,太子那边……”他眼神复杂地看了赵明珠一眼,“彻执虽未明言,但估计也没有亲情。”
赵明珠默然。
权力场中,血脉亲情何其凉薄。
“还有,”裴逸麟的声音更沉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陛下今日在御书房单独召见了谢晨决,密谈近一个时辰。谢晨决出来时,脸色很不好看。我安排在宫里的眼线回报,陛下似乎在询问当年河州赈灾旧事,尤其问到了我父亲。”
赵明珠霍然抬头,眼中寒光一闪:“燕寒在查伯父的事?他察觉了什么?”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丰顺帝的疑心病,向来是悬在所有人头顶的利剑。
“未必是察觉,更像是一种试探,或者未雨绸缪的敲打。”裴逸麟眉头紧锁,握着赵明珠的手不自觉地用力,“谢晨决此人,老奸巨猾,当年之事他参与最深,为了撇清自己,未必不会在陛下面前添油加醋,将脏水泼得更远。我们必须更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