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嫣母子乘着马车,除去个赶车的侍卫外再无二人。
月棠和魏章出了徐家大门,送了孩子过来,正等候在门外的侍卫也随着蒋绍跟随上来了。
蒋绍道:“郡主若是此时去褚家,不如在下将杜家父子带来,一来可让他们狗咬狗互撕,二来可以一网打尽,省得事后再费心思了。”
从前大家私下里没少暗猜阿篱的母亲是个何等样人,才会令得他们王爷如此念念不忘,宁愿当鳏夫自己带孩子也不愿再娶,直到后来她出现在王府里,大家才恍然明白了几分,光是夫人这外形与气度,就已经强过万千人,更别说她还是王府的郡主呢?
可纵然那时知道她就是被害后死里逃生的永嘉郡主,未曾亲眼见识她的勇猛,也只是多出几分钦佩。
直到今天夜里这一连串诱捕杜钰和褚昕的手段下来,就连蒋绍这个靖阳王府里领朝堂俸禄的仪卫司指挥使,都不能不打心眼里生出敬佩!
这天下女子这么多,他随着晏北自漠北至京城,也唯见过这么一位有着如此临危不乱的气魄!
这样的女子,别说他们王爷忘不了,就是他们这些在王府当差的,也放不了手啊!
他们靖阳王府要是能够有位这样的王妃,简直是靖阳王府的福气!
王府权势稳固,对他们所有人来说,也就是莫大的福气了!
蒋绍当着王府的指挥使,办事儿可不得替他们王爷主动点!
月棠微笑望着他:“不必兴师动众了,杜家父子只不过是个走狗,稍后我留着还有些用处。
“再说我也没打算就此跟褚家摊牌,不打算露面。
“你们要是没别的事,就劳驾随我走一趟吧。我们去看看褚嫣怎么闹。”
蒋绍本就是揣着献殷勤的心思而来,这会儿不管月棠说什么,他都只有一个“是”字。
当下彼此便不再多说,快步追着马车的方向而去。
当状元府这边挤满了人的时候,褚家一派安宁。
褚昕这几日跟杜钰之间的事,褚瑛自然是知道的。
褚家是百余年的世家大族,当中虽经历过几次起伏,但底子没垮过。褚瑛的老父亲年少入仕,一路青云,到年迈之时还在朝中担当重任。
像他们这样的世家,能扛过百年还繁荣的定然离不开严格的治理,褚家无论子女,皆需听从父命行事。
从小老父亲就告诉褚瑛,家族就是一棵树,它不断地拓展枝叶为族人遮风挡雨,谋取福利。而每一个族人也理应为自己的家族贡献力量,付出一切。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他们从小就要懂。
褚嫣身为褚家嫡长女,她应该义不容辞为家族付出更多责任,可她只顾着自己,只求与青梅竹马的月溶厮守终生,这怎么行呢?
哪怕月溶死了,她也别想独善其身。
不愿为家族卖力,那就和家族一起入泥沼。
褚瑛不觉得自己有错。
就是褚昕,他是褚家未来的继承人,他也没有独自作决断的权力,不像杜家,杜明焕那老东西没什么能耐,尽会拉着杜钰一起搅和。
结果,三年前的事情让杜钰留下了漏洞,三年后杀个张少德还出了篓子,事情没办好,直接影响的是谁?
是褚家!
所以当褚昕来见他,跟他说杜家该灭口了的时候,他同意了。
昕儿这孩子一向谨慎,杜钰已经入局,虽然谁也没想到他居然真的拿到了月棠的下落,但只要他把月棠拿下,或者是只出了月棠的下落,等在后头的褚昕可以立刻把他们一网打尽!
但此时褚昕还没回来,褚瑛心里还是有些不安宁。
他抬头看了看窗外黑夜,只有竹叶在风中窸窣。
廊下的灯光只能勾勒出园中花木的一线影子。石缸里的几尾鱼趴伏在缸底不动,他起身出去,漫步到缸前,投了一把食。
竟然失了准头,鱼食洒了一地。
他们读书人在仕途上讲究的是心术,多年前他还未曾成为褚家的家主时,就建议老父亲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策。
这个决策使他们褚家稳稳走到了如今,并且一切仍然在平稳的朝好的方向发展。
这失去准头的一把鱼食,顿时让速来面对危机游刃有余的他心头也晃荡了一下。
“老爷!”
身边的长随绕过假山石,从廊檐之下走过来。
褚瑛把剩下的鱼食投了,缓慢的转过身来:“大公子回来了?”
“未曾。”来人看了他一眼,“是,是世子妃带着世孙过来了!”
踏上石子路的褚瑛停住脚步,皱紧的双眉之下目光里含着疑色:“他们来干什么?”
说完他看了看漆黑的天色,又补了一句:“这个时候他们来干什么?”
“世子妃,有要紧事要见老爷。不过奇怪的是,世子妃身边竟然只带了一个赶车的侍卫!”
褚瑛听到这里也觉得不对劲了。
“有杜家那边的消息吗?”
褚嫣从前与月棠极为交好,虽然说三年前她亲口泄露了机密,月棠绝无可能原谅她,但难保褚嫣不会因为后悔而被月棠策反。
“有!”来人道,“杜明焕方才带着人出去了,去的是状元府!而据被大公子打发回来送讯的护卫说,大公子后来也去了徐家!
“但徐家内部的情况没有人知道,后来想入内打探情况的护卫都被挡在门口了!”
褚瑛背在身后的手松了下来。
状元府徐家?
近来徐鹤突然与杜明焕的外侄女退婚,后来又突然被调到宗人府,难道在他身上发生的所有异常,都与月棠有关?
如果是,那褚昕岂不是危险?
他拔腿往外走:“立刻让二老爷带人去徐家探听情况!多带些人,找个名目,闯进去看看!”
“大哥!”
刚刚步出了穿堂,迎面一人提着袍子快步走来,把身后几个拎着灯笼的下人甩下了老远。
“不好了!昕儿栽进坑里头了!”
二老爷褚瑞大步赶到跟前,神色凝重得跟铁板一样。“杜钰把他骗到了徐家,然后不知怎么回事,靖阳王和杜明焕随后也到了,刚才他们以昕儿入夜刺杀状元夫人为名,把他给直接押送到大理寺去了!
“靖阳王还要亲自主审!”
灯光照亮着褚瑛的脸,他立在晃动的光影之下,半日都不曾挪动。
褚瑞急得又上前了半步:“大哥,杜家叛变了,你快拿个主意!”
褚瑛伸出右手止住他。
片刻后他缓缓吸气:“事已至此,急也没有用。”他扭头:“永嘉郡主露面了吗?”
褚瑞顿了下:“那倒没有。”
褚瑛把手放下:“他们没有证据。哪怕知道事情是我们干的,眼下也无可奈何。
“既然她没有选择就此露面,那她必然另有打算,昕儿暂时不会有事,你先去大理寺,看看他们如何告?”
褚瑞看他如此,便把气息沉下,离开了穿堂。
褚瑛光影底下站了站,然后看向身后随从,转身道:“都随我来。”
褚嫣早就被请到了花厅,听到消息的褚夫人连忙起床更衣,还要把儿媳妇侄媳妇们都传过来,褚嫣止住了她。
“母亲回房歇着吧,我就与父亲说几句话。”
褚夫人知她心里一直怨恨着娘家,尤其是端王府出事之后,她对她的父亲更是连掩饰都不曾掩饰了,如今大半夜的跑过来竟然只跟褚瑛说话,褚夫人有些迟疑。
褚嫣笑了:“我单枪匹马的过来,母亲难道还担心我把褚家这屋顶掀了不成?”
褚夫人倒不好意思了。她坐下来,拉过月桓搂在怀里:“你爹就算严格些,也是为你好。你看庶出的那几个小姐,嫁的哪一个有你好?”
褚嫣更是咯咯地笑得前仰后合起来:“是啊,我得多谢他让我做了寡妇!要不是他,我哪里有这样的好福气?”
“你真是疯了!”褚夫人推开孩子站起来,“合着大半夜的你跑回来就是为了撒泼!他到底是你爹,要不是娘家护着,你还能安稳到现在?”
褚嫣冷笑:“对!我应该感恩戴德!你倒是让他赶紧出来!他还不来,莫不是怕我了?”
她站起身,一把拽过被吓哭了的孩子:“他不来,那我就去找他!”
“你站住!”
褚夫人追着她。
母女俩刚走到门槛下,迎面就有人来了,灯笼光照亮了褚瑛的脸,他目光阴寒地走了进来。
“老爷!”
家里这么多男人,褚夫人虽是当家主母,外头的事也轮不到她置喙,褚嫣这么闹,分明是要让褚家下不来台,她一面是妻子,一面是母亲,也很难做。但是她到底还要在内宅之中占得绝对优势,所以这个嫁为端王世子妃的女儿也不能不在意。
“你回房去。”
褚瑛走到上首坐下,淡淡一语下来,褚夫人已然只有闭嘴撤退的份。
她暗地里掐了把褚嫣的胳膊,兼警告及提醒。
但此刻等来了褚瑛的褚嫣恍如行尸走肉,对她的掐捏没有半点反应。
褚夫人只得牵着月桓下去,褚嫣猛地把他拽过来:“把他留下!”
褚瑛看她如此,原本沉静的目光忽而闪过一丝波澜。
月桓哭着朝褚瑛伸手:“外祖父抱我!……”
褚瑛望着他,又望着双目通红的褚嫣,一双手却未曾像往常般伸出来。
“他叫你呢,你怎么不抱他?”褚嫣道,“他说你和褚昕对他很好,今夜你怎么不理他呢?”
褚瑛绷直了胸膛:“你大半夜跑来究竟想做什么?”
“给你送孙子啊!”褚嫣缓步向他靠近,“你该不会说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吧?褚昕都听懂了。你猜他刚才跟我说什么了?”
褚瑛坐不住了。“你见到他了?”
“当然见到了,”褚嫣又牵住了孩子,“他说,月桓是他的种。”
“不可能!”褚瑛怒而跳起,“他怎么会跟你说这种话?”
“别管他是怎么说的,他不说,我怎么会知道你们的秘密呢?”褚嫣两只手都搭在了孩子肩膀上,“都说虎毒不食子,你是怎么狠得下心,拿这不明来历的杂种来冒充宗室血脉哄骗我的?
“为这一日,筹谋很久了吧?
“就没有想过有一日被我发觉?
“当然有想过!你们肯定也早就想好了对策,大不了我若知道了,便让我去死。对吧?
“左右褚家的血脉已经坐在了端王世孙位置上了,我活不活着也不重要了。你们可以凭他完全掌控皇城司!
“而有了皇城司,你们不用说对付沈家,就是想与穆家分庭抗礼也不在话下了对吗?”
她越说越急促,声音越说越尖细,一声声如针一样刺痛了褚瑛耳膜!
同样也扎到了檐下月棠、魏章及蒋绍三人的耳膜。
魏章以气声道:“留着这孩子才能证明褚家的勾当,指控他欺君。褚嫣要是真把孩子退回给褚家怎么办?
“到时候褚家肯定也不会容她揭穿孩子的来历。”
月棠凝默片刻:“看着就好。”
埋下褚嫣这根线,就是为了拽褚瑛尾巴的,不指望褚嫣这趟挟恨前来能够闹出多大成果,能把这罪魁祸首拖下水,让他们父女彻底决裂,总归是有益的。
仇人每多一个仇敌,于她就多一份益处。
眼前的褚嫣的确表现怪异,但无论她想怎么做,都不会成为月棠在此刻出手的理由,因为褚家敢做换孩子的事,不可能没留后路。
“你真是无法无天!”
屋里褚瑛着实被褚嫣突来的质问弄得措手不及,看着眼前以极之恶毒语言报复自己的褚嫣,他再也忍不住,照着她脸上挥出了一巴掌。
可就在巴掌乍落她脸上的刹那,她两手却突然抓着月桓脖子撞向了前方的花梨木桌角。
一声“外祖父”还没喊完,月桓就倒了地。
“桓儿!……”
褚瑛倒退两步,看着他蜷缩在地上,一声惊叫后扑过去抱起他,可鲜血已经从他七窍喷涌出来,只抽搐了几下,便已经不动了!
“桓儿!”
褚瑛失声大喊。
随后他把孩子放下,跳起来指着褚嫣:“你竟然杀了他!你丧尽天良,你是母亲,你竟然杀了他!”
“谁说他是我杀的?”褚嫣目光异常地平静,“你说的对,我是母亲,一个母亲怎么可能杀死自己的孩子呢?
“褚大人,我们端王世孙是死在褚家,死在你的府上,难道不是你杀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