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绣全面接手漕帮,为自己安排了一次盛大的仪式,在帮众的簇拥之下,走向帮主宝座,并且为此大设宴席犒劳从前的街坊邻里。
这回是座无虚席,也没有人敢不来。
漕江总坛可谓喜气洋洋。
然而漕帮一切照旧,除了总坛之外,分坛一个不少,也仍然沿袭着替官府收税的差事,只是由之前的随心所欲改为了固定加征税率,有的视具体情形予以减免。
漕帮百姓看到了眼前的利益,对苏绣甚是信服,却没有人想过,苏绣的所谓减免,不过是他们本来就不应该缴的保护费而已。
苏绣很有才干又不贪心,既收了银子又不至于象从前的侯一春那样搞得天怒人怨的,漕江从此一派新景象,知县甄有德竟然亲自上门给苏绣贺喜去。
知州大人虽然未去漕帮,但言语之间毫不掩饰对苏绣的赏识。
云中锦未免大失所望。
“官府的税收,为何要漕帮代为收取?官府明明有自己的税官。”云中锦向知州大人提出了异议。
“官府的税官,总没有漕帮的人对当地这般熟络,我们既省了人力又避免了百姓对官府的怨言,何乐而不为?”知州大人道。
“再说了,官府与漕帮这样的合作由来已久,已成定式。自施行以来,虽有小小瑕疵,但总体上没有什么不妥,现在很多别的州都在效仿我们呢。”
“由来已久,就是对的吗?”云中锦问道,“若是没有什么不妥,侯一春为何能够那样欺压百姓,随意多收百姓那么多银子?”
“所以侯一春被铲除了呀。”知州大人笑道。
“现在的苏帮主已经做出了重大变革,把诸多不合理之处都铲除了,漕帮在向着更好的方向发展,这难道不是百姓喜闻乐见的大好事?你看这些百姓,哪一个不是对苏绣是心服口服的?象苏绣这样有头脑又有魄力的人,正应该为官府所用,各得其所嘛。”
知州大人拍了拍云中锦的肩,笑道,“你与苏绣是好姐妹,既然联手剿灭了侯一春,就应该继续相互扶持,携手共进嘛。记住你是刑部差官,既怕姐妹吃苦,又怕姐妹当帮主,嫉贤妒能这种女孩子家的小心思可要不得哟。”
云中锦一时无言以对。
无论如何,铲除恶霸侯一春这个结果,也是她所愿意看到的,而苏绣至少也给百姓带来了些许利益,她也就没有再多说什么。
值得欣慰的是,虽然罪魁祸首侯一春逃走了,而他手下的那帮祸害,包括君无虞等人无一漏网,这也算是一大战绩吧。
她没有去参加苏绣的庆功宴,而是亲自督促张捕头,将君无虞等罪行较大的喽啰押进县衙大狱中候审。
“不公,不公。为何只抓我,不抓秦寿?”君无虞大嚷大叫。
张捕头踢了他君无虞一脚,说道,“秦寿有苏帮主作保,你有吗?”
“秦寿没什么本事,只知道吃喝玩耍,苏绣凭什么给他作保?”君无虞道。
“你说对了,就因为他没本事,没有随便欺压百姓,也没有自己动手杀过人,苏帮主才给他作保,上差也觉得有道理,这才没抓他入狱的。”
“不公,上差不公。”
君无虞冲着云中锦嚷嚷,张捕头又踢了他几脚,他仍是不服气。
“我也没乱收钱,以前乱来的是侯荣,我只是奉命随护侯荣而已。要说收钱,那苏绣也收了,为何把所有的账都算在我一个人头上?说秦寿没杀人,我也没动手杀过人啊,凭什么只抓我不抓他”
“秦寿配合苏帮主剿灭侯一春有功,你有甚功劳?”张捕头问道。
“我……”君无虞一时哑口无言。
“不用与他啰嗦。”云中锦吩咐道,“先将他押进甲字号候审,等过了堂视具体情形按律审定判决,到时该杀就杀该监就监该徙就徙。”
“不,我不去甲字号,打死我也不去。”
君无虞闻言立即又闹开了,拽着门框撒泼打滚死活不进牢门,张捕头等人对他又打又踹也治不住他。
云中锦觉得甚是好笑,“在漕帮作威作福惯了,坐个牢你还挑上了?”
“别的都行,就不去甲字号,求上差开恩,千万给我换一个牢房。”君无虞嚷嚷道。
“有甚区别?”云中锦问道。
君无虞低头小声道:“甲字号离死最近。”
“没有这种说法。你的案子还没审定,不过是暂时进甲字号候审罢了。”云中锦道。
君无虞嘟囔:“反正我不去甲字号。”
“那由不得你。”云中锦冷声道。
“不公,秦寿不用坐牢,却让我坐甲字号,不公。”
君无虞被几个衙差架进甲字号牢房,还趴在牢栅上鬼哭狼嚎的。
县衙大狱进得门来分左右,左为男监右为女监,又各以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大天干来区分,只是为了好编排囚犯,便于管理罢了,又哪里有那么多讲究?
君无虞越是哭着闹着不肯进甲字号,云中锦越是不肯由着他挑三拣四。
只是她觉得有些奇怪,君无虞的样子,似乎不仅仅是因为对甲子号的忌讳,而是恐惧,嚎得声音都哑了。
仔细查了查,甲字号里关的都是君无虞的手下,并没有特别要置他于死地的人。
他到底在害怕什么?
……
云中锦辗转思虑到天快亮了方才睡去,睡梦中充斥着君无虞的哭号声,渐渐地,变成了沉闷的野兽一般的,象从地狱深处发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吼叫声。
这是她判自己坐牢那些日子里常做的梦,至今成了她心头抹不去的梦魇。
一觉醒来,听得屋门被敲得山响。
“阿锦,快开门。”苏绣在门外大声叫唤。
“你我不是已经分道扬镳两不相干了吗,找我做甚?”云中锦没好气地应声。
“哎,我有重要的事要和你说。”
“堂堂苏帮主,有什么事派个小喽啰来知会我一声便是,何须您亲自跑一趟?”云中锦嘴上这么说着,但还是开了门,随后便自顾转身窝回床上去。
“我亲自来,你都不给我好脸色,派个小喽啰能请得动你吗?”苏绣说着,在床边坐了下来。
“怪不得甄大人说,你是既怕姐妹吃苦,又怕姐妹当帮主。你知道,我当这个帮主,并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我的家人。而且,将来还能让帮着你步步高升呢。”
“你当我是你的家人吗?”云中锦将被子蒙住了头。
苏绣不答,一把将云中锦的被子拉开了,伸出一根手指刮了一下她的鼻子。
“大白天的,你也能睡得着?快起来啦。”
云中锦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幼年春日时光,小灯坐在她的床边,催促她起床的情景。
“好啦,不与你说笑了。阿锦,我来是因为这个。”
苏绣说着,将紫檀匣子塞到云中锦手里。
“漕帮总坛有一个佛堂,以前侯一春的大夫人常在那里吃斋念佛,我今日让人收拾佛堂,把那老虔婆的东西清理出去,正好也请个新的佛像,结果你猜我发现了啥?旧的佛像下面竟然有一个暗格,暗格里就放着这个紫檀匣子。我打开来一看,可不得了。”
云中锦疑惑地打开匣子,里面并无什么贵重物品,只有三封书信。
将信抽出来一瞧,不由吃了一惊。
两封信的信纸已经发黄,看来已经很有些年头了,但字迹还是十分清晰的。
其中一封信中,详尽指示侯一春如何构陷江南王等诸多事宜,另一封信是对前一封信的一些事项进行补充,并催促侯一春尽快实施,信末皆有“阅后即焚”字样。
第三封信的信纸则较新,应是近一两年内所写,问起前事是否有向人透露出去过,旧信是否已销毁。
不知道侯一春如何回复的,但很显然他并未遵照指示焚毁旧信,而是将书信留下藏于佛像下,以至今日被苏绣翻了出来。
这些书信的字体一致,皆没有落款,从第三封信的字里行间及所述语气上来看,可以判断出,写信之人是一名高官,抑或可能还是朝中大员。
“此事非同小可,需立即报与县令大人。”云中锦说道,随即她摇了摇头。
“不,甄有德是个胆小怕事之人,兹事体大,还是直接去见知州大人吧。”
云中锦与苏绣抱着紫檀匣子直奔州衙。
“这可是灭九族之罪。”知州大人一见之下,亦是吃惊不小,抹着额上的冷汗说道。
“江南王名唤李直,祖上治水有功受封为江南王,至李直已历经四代。十五年前,有人向先皇举报李直谋反,先皇震怒,下旨抄灭江南王府。李直被迫刎颈自尽,王妃和几位夫人以及孩子全部赐白绫,府中其余男女一律斩杀。”
“此事发生在我来漕江之前,我亦有所耳闻,想不到,这一切竟是侯一春诬告所致,太可怕了。”
知州拉着云中锦悄声道:“此事你先不要声张。我听说当今圣上还是太子的时候,与李直的私交甚密,当时受他牵连而险些被废。若圣上得知实情,雷霆之怒是必然的,可想而之后果会怎样。”
“那大人的意思是,不报?”云中锦问道。
“不不不,若我等知情而不报,日后圣上得知,雷霆之怒可就烧到你我的头上了。”知州大人看着那紫檀匣子左右为难、犹豫不决。
“此事涉及朝中大员,当年的知州和知县亦逃不开干系,倘若此事泄露出去,所有知情者皆可能引来杀身之祸。所以,你二人切记不可将此事传扬出去,更不可轻举妄动。”
知州大人来回踱着步,思虑了良久,对云中锦道,“这样吧,我亦不敢擅做主张,就由我带着它立即进京,去向刑部尚书武大人禀报,看他如何决计。”
“你就先暂时不要回京了,留在漕江,与苏绣一道追缉侯一春,一旦查得侯一春之外还有什么人牵涉此事当中,一定要将其暗中控制住。其余的,待我由京城回来再做决断。”
“是。”云中锦道。
目前来看也确实只有这样,武大人又是她最信得过的恩师,还是交由恩师来处理比较妥当。
“等一下。”苏绣一手摁住了紫檀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