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盛十八年,农历六月初。
连着几日的闷热天,夜夜雷雨轰然作响,早上的青石路显得湿润润的。
即便是潮气雨天,茶商会门外能听见议论的人声,热闹不已。
此刻,茶商会堂内偏厅里,主位上坐着两鬓斑白的梅公,目光锐利看着在场诸位。
唐清欢坐在他一旁,手指漫无目的轻轻点着木案上的茶盏,若有所思。
几位茶商会长老,环着四周落座,期间不时交头接耳小声嘀咕着什么。
唐清欢见他们喋喋议论,作为副行首率先开口道“今日请各位来,是为了一桩要紧事。”
她停顿片刻,又扬起沉稳清亮声音道:“朝廷即将颁布新的贡茶条例,各州府将设特许经营营公据。我们卫城若能拿下这块公据,往后这批物美价廉的雪顶银尖便可直供官家,通达四海。”
孙大官人捏着手中的核桃,嘿嘿一笑:“副行首志向远大,佩服!只是这特许经营公据非同小可,须得是有根基的大商号才担得起。清欢茶坊虽生意红火,终究是茶店起家,怕是......”
话未说尽,意思却明明白白。
在座几个茶商会长老、茶商交换眼神,有人点头附和,有人不动声色。
唐清欢不慌不忙地抿了口茶:“孙大官人说得是。正因事关重大,才需集全会之力。清欢茶坊不过是个引子,真要接下这公据,自然要以卫城茶商会的名义。”
这时,林傅盛拿着一卷册子从门外进来,长衫下摆微微沾湿。他向众人行过礼,站到唐清欢身侧。
“诸位长老.....”林傅盛展开手中的册子。
“这是近三个月来,我家娘子茶坊,在卫城城内官宦人家订购茶品的记录。”
他将册子放到梅公乌木桌上,等他看完,又让小厮分别送下去,长老几人按着位子顺序,翻阅册子,只见那册子上写着:日期、府邸、茶品、数量,一一分明。
最后这本册子,落到孙大官人手中,他眯眼看了看,忽然坐直了身子:“这...三十多位官眷,都是出自副行首茶坊?”
唐清欢微笑:“孙大官人,不必惊讶!咱们卫城好茶的铺子众多,只是托了知府千金的福气,这些官眷夫人们喜欢,便多要了些。上月通判大人家的寿宴,光是雪顶银尖就用去了二十斤。”
这时梅公忽然开口:“听说你还为这些官眷特制了茶礼?”
林傅盛接过话:“正是吗,我家娘子别出心裁,通晓官眷心意。”
说罢,他将桌上底部的册子,取出来翻开其中一页:“这是为各位夫人量身定制的茶单。张夫人脾胃虚寒,便配了陈皮雪顶银尖茶。蹇夫人夜不能寐,就选了安神的茉莉薄荷茶......”
孙大官人喉结滚动,欲言又止。本想着故作刁难,多一些机会与唐清欢说上话。这下被林傅盛,一一堵了回去。
忽然门外一阵脚步声,一个小厮急匆匆进来,递上一封信:“滇南兹莫带来的急信.......”
唐清欢拆开一看,唇角微扬:“兹莫愿意联名推荐我们卫城茶商会申请贡茶特许公据。他们在滇南有十七个茶山,年出茶饼五万斤。”
厅内顿时静了下来,只听得见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梅公缓缓起身,走到窗前望了望天,又转身看向唐清欢:“你有几分把握?”
“八分。”唐清欢道。
“剩下的两分,要看诸位愿不愿意一起赌这一把。”
孙大官人忽然拍案而起:“既然兹莫都如此看重,我孙某人也愿出一份力!我出一千两!”
有人开了头,后面便顺当起来。这个三百,那个八百,转眼间竟凑足了四千两银子。梅公最后点头:“既如此,老夫便代表商会,托些门道,向朝廷上书请牌。”
众人又商议了半个时辰,方才散去。
偏厅里只剩夫妻二人,唐清欢轻轻舒了口气,林傅盛为她续上热茶:“累了?”
“有点。”唐清欢揉着眉心,“孙大官人倒是转得快。”
林傅盛轻笑:“他精着呢!见了官眷订单和兹莫的信,就知道这事八成能成。既然拦不住,不如抢先卖个人情。”
窗外雨声渐密,唐清欢望着檐下成串的雨珠,忽然道:“设计分号的事,你可有想法了?”
林傅盛取过纸笔,略一思忖,便勾勒起来:“我想着,各处分号统一样式。匾额请卫城名家题字,包装用特制的青竹纸,盖上我们的暗记。”
他又在纸上添了几笔:“最重要的是防他人伪造。每包茶都会有一个独有的印记,寻常人仿不来。”
唐清欢端详着图纸,眼中渐有笑意:“这印记设计得巧妙。”
“从前在家时,父亲为我请的先生,教的是颜公的楷体书法,这字体端庄规整,兼具刚劲与灵动,没想到今日派上了用场,适合这匾额。”林傅盛说着,又画了一枚小印。
“每个分号会有不同的印记,每月一换。只有各分号掌柜和我们二人知道下月的印记是何模样。”
雨声中,他与唐清欢二人挨坐着,低声商议着细节。纸上的茶店渐渐栩栩如生,连廊下的灯笼和门前的招幌都勾勒得清清楚楚。
三日后,商会堂内座无虚席。
梅公当众宣读了申请贡茶特许的文书,获得满堂喝彩。唯有角落里的孙大官人,捏着茶盏寻着唐清欢的影子。
会散后,孙大官人特意慢走几步。此刻,唐清欢因店里事务繁多,这才从茶坊过来,见唐清欢向小室走去,他上前拱手道:“副行首留步,那日茶会上多有得罪,还望海涵。”
唐清欢还礼:“孙大官人说哪里话.....您经营验老到,对自家茶品信心十足,这是好事!作为茶行晚辈我本应当慎重些......”
孙大官人左右看看,压低声音:“既如此,可有空来我府上一叙,好用上好茶叶招待副行首。”
唐清欢面色不变,只微微露出礼貌笑意道:“多谢!只是今日诸事繁忙,待有空再叙旧不迟.....”
“那我就不再打扰了,副行首请自便。”说罢,拱手道别后离开。
待孙大官人离去,唐清欢站在廊下,望着院中积水里荡开的涟漪,久久不语。
林傅盛从身后为她披上外衫:“我怎么感觉他怪怪的....看你的眼神有点不一样!”
“上次给你说了,我不冷!这天闷热....拿去!你就一个醋坛子,整天瞎想。”
林傅盛哼了一声,一时想起什么,开口道:“我想起来了,听茶客说起,最近知府那边那边,似乎又在打听邵小姐下落。难道是景王不放手?这人也太不厚道了......”
“知府的人还在查?”唐清欢轻声道,“明日我去打听一下,许是那邵府人不安心罢了.....”
“对了,前日雪顶银尖将一封信交给我,我撕开看了,是吴三来信,说白水州分号已经找好铺面。等装修妥当,经营月余,便可接邵小姐母子南下。”
唐清欢转身:“得快些了。最好在这个月底前。”
半月后,第一个分号在白水州顺利开张。开业当日便预售出雪顶银尖一百斤,唐清欢从临江仓调出的二百斤,售出一半。
接着,广城也延后半月开业,开业预售雪顶银尖三百斤,唐清欢一接到消息,连忙向滇南那边,要货六百斤存放当地库房,准备将江老板调过去掌管。
唐清欢之前与江老板商量过了,此处准备收回,要么扩大了让他管理,要么另寻其他地给你联合开铺。她将此处,改装为茶品、住宿、娱乐为一体的高级茶坊。
清欢茶坊作为卫城总号,日日查看各分号送来的账目。林傅盛则忙于培训新掌柜,教授他们识别每月变化的防伪印记,因为事隔千里,只有将所有规则写成于书,传递给他们。
七月初的一个黄昏,唐清欢正在后院帮衬茗酥,忽然前堂传来一阵喧哗。
一个蓝色直裰男子,带着四五个人闯进店来,将一包茶重重摔在柜上:“叫你们掌柜出来!这茶是假的!”
伙计慌忙来报时,唐清欢正准备出去一探究竟。她急急随伙计到了大堂,抬头看了几人,见他们一副虚张声势,心中已然明了。
前堂里,那蓝色直裰男子大声嚷嚷,引得门外聚了不少看热闹的人。
“各位评评理!这雪顶银尖五两银子一斤,竟买到了假货!黑心商贩以次充好,该当何罪!”
唐清欢从容走出,向那人施了一礼:“客官息怒。若真是我们的茶出了问题,定然赔偿。可否让我一看?”
男子将茶包推过来。唐清欢解开细绳,取出一些茶叶放在掌心细看,又嗅了嗅。
“客官这茶从何处购得?”
“便是从你这里买来!”
唐清欢微微一笑:“那就奇怪了。我这里卖的雪顶银尖,包装应当用青竹纸,盖的是朱红色八角印。客官这包却是黄麻纸,盖的方印。且我们所有分号.....与我总号有一致的标识。”
男子一愣,随即强辩:“许、许是换了包装!”
林傅盛此时从门外进来,手中拿着一本册子:“自上月初,总号连着我们分号,一律改用青竹纸包装,印记为朱红八角。且每包茶底部都有一行小字,标明分号和批次。”
他拿起那包茶:“这包茶底部光滑,并无字样。”
围观人群中有人喊起来:“我想起来了!前几日也在街上买到一包假雪顶银尖,幸亏回去理论后退了银钱!”
又有人道:“清欢茶坊的茶都有暗记,外人仿不来的!”
那蓝色直裰男子面色渐渐发白,带着人想溜,却被热心的看客拦住去路。
最终那人只得承认是受人指使,来败坏茶坊名声。唐清欢却大度,并未报官,只让他当众道了歉便放人离去。
经过此一事,清欢茶坊的名声反而更响了。人人都知他家的茶有独特印记,假冒不得。
夜晚,唐家小院,林傅盛和唐清欢二人在烛火下对坐。
“今日这出戏,怕是钱老板所指使。”林傅盛道。
唐清欢轻笑:“他倒是帮了我们一个大忙。经营此一事,谁不知咱家的茶有防伪印记?”
窗外月明星盛,明日怕又是一个艳阳天,夏季风是暖热的,唐清欢一点都不喜欢。
林傅盛见她心烦,忽然开口转移她心思道:“吴三来信了,说云京那边已经营安排妥当,已接到邵小姐母子南下。说是,邵小姐同意与他去白水州。”
唐清欢团扇微顿:“看来我猜的没错.....这邵小姐对吴三也是有意的。”
“看啊!你又做成一件好事。”林傅盛见她终于露出笑意,顺着说些逗她开心的话。
“哼,这八字还没有一撇,等喝喜酒再说。”
“哎!你没听过日久生情吗?这朝夕相处,定然越来越紧密,就好像....好像....你和我般!”林傅盛说着,脸顿然红起。
唐清欢将团扇扔向他,假意怒斥道:“哼——我回房了,太热了。”
“哎!别走呀....再聊聊!待会还要给你做些莲子银耳羹,还有.....不聊聊临江茶铺的事.....”林傅盛见唐清欢起身离开,嚷着留她下来。
唐清欢淡然回了一句:“这么热的天,你的话是越来越多了......明日再说,我乏了!”
梳洗完毕后,她躺在床上,心中思量。不能将临江码头茶铺,做成之前李斯风那般。
要做得比他更好,主要是有特点,所以才想到用茶、住、乐,为一体的茶坊。
不过这装修开销定然很大,她想过在让他人入资金,和自己独自出资里,进行抉择。
现在,有了新对手——钱老板。这人不是省油的,还有那孙大官人,其实不用林傅盛说,她也觉得此人怪怪的,却不是对她有敌意,倒是像......算了!越想越头痛。
正准备入眠之际,眼前隐隐约约金字浮现:
【分号设立、拿下贡茶公据,功德值+150。提示:钱老板不足为惧,提升价值,小人自能褪去。】
唐清欢窃喜,这功德值终于上五百五十,心中不知为何舒展一口气。
不知过了多久,她松松入眠。梦中她来到一处青山雅林,林中有一女元君身影,两手夹住之处,露出琴头、尾。
那身姿若有熟悉,只是想不起是谁?不过那琴....她是记得的,是林傅盛的。
此刻,空旷林野之间,一声妙言若出:“千载情契,乎知音之交。在乎琴魂之梦,情乃古琴之心,在乎相守以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