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方立场相悖,胡大夫如今这样也在情理之中。
涉及到生死,谁也不能等闲视之。
阿棠连中毒之说都摊开了来讲,这汤药自然没有什么可避讳的,“取生甘草四两,黑豆四两,高丽参一两,防风一两,蜂蜜二两,用三大碗冷水急火猛煎,煎至一碗!”
“此间人参单独用小碗隔水蒸炖,取最浓的汁水,在灌药前先喂下几勺护住心脉,余下的全部兑入汤药之中!最后用蜂蜜调入汤药,小匙灌服!”
她语速极快,说罢示意婢女赶紧喂药。
婢女刚动,就被胡大夫死死抓住了胳膊,“你们听听,这是药吗?分明就是毒,剧毒!你和沈家到底有什么仇怨,居然这么恶毒。真要是按照你的法子喝了药,沈老爷当下就得咽气。”
他话说得重,张韫之和沈瓷夫妇二人面色剧变。
尤其是沈瓷,她好不容易看到了些希望,听到胡大夫这么说,又有些退缩,“顾小姐……”
阿棠听到她颤抖的话音,无奈的叹了口气。
“人命关天,刻不容缓,沈老爷中毒至深,你真的要我先和他在这儿打擂台,等出了结果再决定信谁吗?”
沈瓷攥紧了帕子。
阿棠继续道:“若你心中存疑,还是不要用我的药再作尝试了,连这位胡大夫都知道在这关口要明哲保身,宁可不做也不犯错招人话柄,我又何必要卷入其中,凭白添这污名。”
“你小姑娘家心思当真歹毒,你这话的意思不就是说我故意让沈老爷等死?”
胡大夫感觉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阿棠闻言冷笑,却没有再接话,而是等着沈瓷做出决定。
事到如今,已经不再是简单的听谁的,或者是信谁的。
而是一旦处置不当,沈老爷就此毙命的话,应该归咎于谁,阿棠说的没错,她若是什么都不做,自然可以隔岸观火,独善其身。
一切后果有胡温两人承担。
她选择参与其中,一来是信任自己的判断,二来,就是想借此与沈家拉近些关系,以便后事。
“灌药。”
沈瓷犹豫须臾,心一狠,闭上眼吩咐:“按照顾小姐的医嘱去做,快!”
婢女刚要动,胡大夫加大了力道,他不敢置信的对沈瓷道:“沈夫人,你可要想清楚了,那是你父亲。你知道她开的这些药有多荒唐?甘草黑豆皆是大寒之物,寻常用量不过一二钱,她各用了四两,人参名贵,正常取用也就三五钱,她用一两,这纯粹就是在浪费药材。”
“还有那防风,防风是……”
“还站着干什么?我说灌药听不到吗?”
沈瓷不耐烦的打断胡大夫的话,张韫之听她字句铿锵,胡温两位大夫又明显很抗拒这个方子,试探的劝道:“夫人,要不等那几位大夫来了再一起斟酌下用药?”
“不用了。”
沈瓷打定主意,深深看了眼阿棠,“我想相信自己一次。”
她说的是相信自己,而不是相信阿棠。
听起来只有两个字的差距,其中代表的含义却大相径庭,她若说相信阿棠,最后人救不回来,必有其责任。
她说相信自己,便代表着不论结果如何,她都愿一力承担。
在场众人心若明镜,顾绥和阿棠对视了眼,这位沈夫人倒是个有决断的人……
婢女见沈瓷发怒,连忙挣脱了胡大夫的桎梏,招呼着其他人上前,将沈老爷扶起来,给他喂了些参汤后开始灌药。
一开始药喂进去,便会和血沫一起呕出来。
婢女急得手都在抖,阿棠道:“不要紧,继续灌,我让你们熬的药足够多。”
她都发话了,众人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灌药。
约莫一刻钟后。
沈老爷身子剧烈颤粟,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头一歪,喷涌式开始呕吐,汤药混着大量褐色的酸腐味血水淌了婢女一身。
众人闻着味儿都受不了得往后退了几步。
胡大夫指着那滩血水道:“你们看,我说什么了,药性太猛,虚不受补,已经伤了胃气,导致血逆而上!”
“怎么会这样……”
沈瓷好似看不到那些呕吐物,喃喃的朝床边走去,“顾小姐,我爹这样的症状,没问题吗?”
她看似镇定,心里已经慌了。
好在阿棠答得很快,“放心吧。这不是恶化,而是转机!毒深藏血脉脏腑,须用猛药将其拔除!这些都是瘀积在胃中的毒血秽物。吐出来,命就保住了一半!”
“果真?”
沈瓷惊喜回头,满含希冀的看着她,阿棠点了点头,等沈老爷吐完,恢复平静,婢女扶着他躺回床上,他面上的苍白之色逐渐褪去,化作一抹不正常的潮红,然后肩背和手脚汗出如浆。
阿棠上前替他检查。
过了许久,她站直身子,额上已经出了一层汗,浅笑道:“沈老爷四肢开始回温,呼吸平稳而缓,脉象也不见停顿之相,重按之下,弱而有根,今晚这道关口算是过去了。”
她话音落,沈瓷喜极而泣。
满屋传来喝彩之声。
顾绥看着那垂眸而立,笑吟吟望着沈瓷的少女,她眸光灵动温柔,像是藏着无数的碎光和话语。
她不善言辞。
安抚的话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但只要被她用那样的目光注视着,就能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安定和平静。
他也曾凝视过这双眼。
比月色更幽,却比日光更温暖。
“这不可能!”
满室温情之中,总有些破坏氛围的,胡大夫不肯相信,冲到床边,拂开沈老爷的袖子就开始诊脉。
他眉心越锁越紧。
倏而像是被烫到一样,撤了手,噔噔噔的连退了几步,如同见鬼般看着床上的人,以及站在床边不远处,众星捧月的阿棠。
“怎么会这样……不可能的,我不会诊错的,假的,肯定是假的……”
温大夫看他这般模样,也上前诊断了一番,“居然真的稳住了。”
毒素对脏腑的伤害无法挽回,想回到以前的状态肯定是不可能了,但这脉象确确实实的告诉他,沈老爷这条命,暂时算保住了。
顾棠的法子是对的。
那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他们一直以来都治错了病,用错了药?
他……险些害死了人?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头,温大夫就手脚发凉,头晕目眩。
有人欢喜有人愁。
他们的反应再次佐证了阿棠的诊断,沈瓷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一会拉着阿棠说话,一会去观察父亲的反应。
要不是张韫之在旁提醒,她怕是许久都无法平静下来。
“我不明白。”
胡大夫思索再三,脑袋疼的似是要炸开,还是理不清头绪,“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怎么会是中毒?”
温大夫一脸苦涩。
再不甘心又能如何?
今日之后,他们这半辈子的招牌怕是要砸在手里的,谁能想到一开始和小姑娘相争不过是瞧不起女子从医,到最后,还是靠着她才挽回了即将酿成的大错!
她救了沈老爷。
也救了他。
否则真要背负一条人命,他还有何脸面再行医家之事?
“你给我说清楚……”
胡大夫朝着阿棠走去,温大夫连忙抓住他,“胡兄,你又想做什么?”
“当然是问清楚。知道自己错在哪儿!”
胡大夫是个较真的性子,这一点在和他共事的两年间温大夫已经发现了,见他面上并无愤然之色,温大夫最终放了手。
阿棠的余光始终留意着两人。
见胡大夫朝她走来,其他人纷纷让开路,阿棠看着他,他也看着阿棠,四目相接,过了片刻,胡大夫抬袖拱手,对她深深一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