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是最好的酷刑。
这种与生存本能息息相关的需求,最能把人活活变成野兽。
阿香比谁都清楚,肚子里的那把火,要是真烧起来,烧掉的就是良心,是道义,是所有能被称之为“人”的东西。
这几个饿疯了的汉子,若是开始尝到肉味,那下一步,他们那双通红的眼睛,又会看向哪里?
是院子里的鹅子,是床上动弹不得的病人,还是她这个手无寸铁的小厨娘?
阿香不敢再想,一想,后背就嗖嗖地冒凉气。
就在那汉子即将拿到肉脯的时候,一声怒喝,从他们身后传来。
“李老三!你疯了!”
隔壁米铺的张叔,不知什么时候也跟了进来。
他平时总是与人为善,今天一见这群白眼狼,登时气得胡子都在发抖。
“我……我……”那名叫李老三的汉子,眼睛还粘在肉脯上,嘴里含糊不清地辩解,“我……我娃三天没吃东西了,快饿死了……”
他自知理亏,声音越说越小。
“你娃快饿死了,你们就跑来啃救命恩人的骨头?!啊?!”张叔一拍桌子,“那是药!是给里头那两位英雄救命用的!人家为了救咱们这镇子的人,一个烧得人事不知,一个伤得血都快流干了!你想让他们就这么病死吗?!你的良心,是不是跟你们家的房子一样,也被洪水给泡烂了?!”
那几个汉子脸上的兽性,终于被这几句当头棒喝,给打了下去。
那点残存的人性,又像火星子一样,在他们脸上重新亮起来,烧得他们满脸通红,羞愧难当。纷纷低着头,仓皇地跑了。
张叔走到门口,朝着他们的背影“呸”了一口,又回头看了看咬着牙硬撑的阿香,轻声叮嘱了一句。
“阿香,听叔一句劝。这几天,门千万要锁死!一步也别出去!镇子上……不太平了!”
阿香用力点了点头,那种场面,她经历过。
她知道,张叔只能压住他们一时。
当饥饿彻底烧毁了理智,下一次,再来敲门的,就不一定是人了。
她关上门,将那根沉重的木门闩,插进了门扣里。
无论如何,必须撑到尚茹回来。
就在这时,食肆的门又被敲响了。
声音和之前截然不同。不急不躁,沉稳有力。
阿香有了前车之鉴,这次已不敢轻易应门。
门外的人似乎也不急。
他沉默了片刻,一个温吞圆滑的声音,穿过门缝飘了进来。
“阿香姑娘,别怕。在下望海商行,王二爷座下管家,鄙姓刘。奉我们二爷之命,特来探望两位义士。”
望海商行?王二爷?
阿香一步步挪到门后,透过门缝向外看去,“有什么事?”
门外站着一个中年男人,一脸憨厚,一团和气。
他早料到阿香会是这个反应,对着门板,恭恭敬敬地躬身行了一礼。
“阿香姑娘快人快语,那刘某也不绕弯子了。我们二爷说了,整个风禾镇,都是些趋利避害的凡夫俗子,唯有姑娘和那两位义士,高义薄云,有古之侠风,令人敬佩。听闻义士身体抱恙,二爷心中万分不忍,特命小人送来一些薄礼,聊表心意。”
他侧过身,身后的家丁上前一步,将手里提着的食盒打开。
第一层,铺满了新米,粒粒饱满晶莹,透着珍珠的光泽。
第二层,是两包用油纸仔细包好的药材,上面“回春堂”的封条墨迹未干。
第三层,是一碗还在冒着热气的当归乌鸡汤。
那浓郁的油脂香气,在阿香的脑子里已经自动变成了:乌黑油亮的鸡皮,炖得软烂脱骨的鸡肉,泛着油光的浓汤……
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
她身后,屋子里的两个病人,也正极度需要这样东西。
“我们二爷说了,药要趁热喝,这饭,也要趁热吃。”刘管家的声音再次响起,“阿香姑娘,可否行个方便,开开门,让刘某进去,当面将我们二爷的心意奉上?”
黄鼠狼给鸡拜年。
阿香心里知道,这门一旦打开,进来的绝不只是一碗鸡汤。
可是,阿尘滚烫的额头,夏雨苍白的嘴唇,在她眼前交替浮现。
她屈服了。
门,又缓缓地打开了。
刘管家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他一脚迈进门槛,目光肆意在食肆里飞快地扫了一圈。
当看到那两个半死不活的人时,眼底深处分明露出了得意和轻蔑,脸上却依旧是一副悲天悯人的表情。
“哎呀,二位义士这伤势……果真不轻啊。”
他摇头叹息,就差说伤在他身,痛在我心了。
他轻轻一挥手,身后的家丁立刻会意,将食盒放在阿香面前的桌子上。
“阿香姑娘,这是上好的珍珠米,熬出来的粥,最是养人。”
“这是回春堂孙郎中刚配的药,一副退烧,一副外敷。听说是为了救两位义士,孙郎中拖着病体给开了方子。”
“还有这碗乌鸡汤,”他用双手,恭敬地将那碗汤从食盒里请出来,稳稳地端到阿香面前,“这是我们二爷,用他自己亲手养了三年的老母鸡,加了上好的药材,用文火,足足煨了两个时辰的。”
这番话,砸的是她请不起的郎中,买不起的药,更炖不起的鸡汤。
他笑眯眯地看着阿香。
脸上,一半写着悲悯,一半写着施舍。
“姑娘也累坏了吧。来,先喝口热汤,暖暖身子。”
他把碗,又往她面前推了推。
他是在向她施压:这碗汤,你必须喝。
喝下去,就等于应下了王二爷的人情。
可她能不喝吗?
她不能。
她的肚子在叫,她的手在发抖,她身后那两个半死不活的男人,在等着这碗汤救命。
她的沉默,让刘管家脸上的笑容淡了一些。
他知道,火候到了。
他不再劝,声音如同蛇信,贴着地面,阴冷地滑向阿香。
“阿香姑娘,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我们二爷的心意,想必姑娘,心里已经有数了。”
他慢悠悠地踱步到窗边,背着手,看着外面那些如同行尸走肉般的灾民。
“我们二爷说了,风禾镇这场天灾,是劫难,也是一次洗牌。”
他转过身,目光死死地盯着阿香。
“而我的主人,愿意拉你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