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暗下来了。
一起暗下来的,还有朗朗乾坤下,才能勉强维持着的良知。
夜色就是最好的遮羞布,更别提大家肚子里的那团火,早把五脏六腑都烧没了。
吃都没得吃,还谈什么仁义道德?能当饭吃不?!
于是,那些被张叔几句喝骂遣散了的影子,又纷纷凑了回来。
眼角余光一瞥,嘿,你也来了?他也缩在那儿?
行啊,原来不要脸的不止我一个。
这下心里最后的坎儿也过去了。
反正就算我不动手,这食肆里的东西,总归也是要落到别人手里的。
不拿白不拿,法不责众嘛!
不知从哪里开始传出窃窃私语:
“我跟你们说啊……这王二爷,真是没得说,大善人!都准备要开仓放粮了!就是这食肆里的范香,不知道发什么疯,给拦住了!”
“什么?她凭什么?她算个什么东西?!”人群里立刻有人接茬。
“凭啥?就凭她自个儿的店里藏着吃的呗!你们忘了?以前从这儿路过,那饭香的,是不是能把咱们的魂都勾进去?”
“这是要眼睁睁看着我们都饿死,她一个人继续吃香的喝辣的啊!”
没头没脑的谣言,向来是最不需要证据的。
尤其在一群饿晕了头的人里,只要轻轻这么一搅和,它能比最烈的酒还上头。
那点儿残存的羞愧,瞬间化成燎原的怒火,烧光所有理智。
“开门!范香!把吃的交出来!”
“再不开门,我们就把你这破店烧了!”
叫骂和威胁,汇成一股污浊的声浪,不断往食肆的方向拍去。
其中几个脑子活泛的,不知从哪儿找来一根折断的房梁,狠狠地撞向门板。
夏雨的手,摸向两枚割过断肠草的铁蒺藜,这是他留给自己和阿尘最后的体面。
“喂,傻大个,听见了吗?他们来了。”
回应他的,是一声撞击。
“咚!”门板已支撑不了多久。
“你说……等会儿门破了,他们冲进来,发现这里连个米粒都没有……你说,他们会不会……先把咱俩分了?”
他喘了口气,自嘲地笑了笑。
“……我知道这话难听。可……要是不把她的心伤透了,不让她彻底死了留下的念头,不让她觉得我就是个无可救药的混蛋……她怎么肯一个人走……”
“咚!”
又是一声巨响,门板正中已被撞开了一道口子。
来了!
夏雨凝注了全部心神,明明知道已是绝境,手中的铁蒺藜却还是迟迟不肯出手。
心底里,终究还是禁不住暗暗期待。
就在饥民们将房梁拉出,准备蓄力发出最后一击,彻底撞开这扇门时。
“咻!”
几声尖锐的声音破空而来,紧随着几支箭矢,死死地钉在最前面几个人的脚尖前。
离他们的脚趾,不过毫厘之差。
人群的动作,终于停住了。
他们惊恐地四下张望,但周围的巷子里黑漆漆的一片。
除了风声,鬼影子都看不到一个。
趁着人们愣神的间隙,一头矫健的“野兽”悄悄窜进了食肆。
是尚茹!
她警惕地扫了一眼屋内的情形,见脸色苍白的夏雨和昏迷不醒的阿尘都还在喘着气,心才稍稍放松下来。
还好,这两个半死的,还活着。
可那个最该在这里,像团火一样的朱红色身影呢?
尚茹几步跨到躺椅边,蹲下身,急切地问:
“阿香呢?到底怎么回事?我爹带人来了,在镇口就看见这边不对劲,没敢直接冲过来。他带人在外面的暗处守着,谁敢再靠近,就往谁跟前射箭。我先进来探探情况。”
哦,原来是援兵到了。
夏雨一念及此,那股强撑起来的决绝,骤然松懈下来,一股浊气猛地顶上喉咙。
他强行将那股腥甜压了回去,脸上硬是挤出了玩世不恭的笑意。
“哟,小猎户,腿脚挺快嘛……阿香啊?被我气跑了。照她的脚程,这会儿……估计快到你们猎王村了吧。”
“什么?!”
尚茹闻言,气得一双柳眉倒竖起来,“你把她气走了?在这个节骨眼上?!夏雨,你是不是有病!你知不知道外面有多乱?她一个姑娘家,万一在路上出事了怎么办?!”
她没敢说,一路走来,如果真见到过阿香的影子,她又何必多此一问?!
她真是恨不得把这个男人吊在捕兽网上,晾个三天三夜,让他好好清醒清醒。
可看着夏雨那气若游丝的样子,她满腔的怒火,又憋得无处发泄。
对啊,他确实就是有病啊!跟一个病得快死的疯子,还能计较什么。
尚茹恨恨地从腰间的皮囊里掏出一些捣烂的草药,粗鲁地揭开夏雨背后皮肉粘连的布条,将那些清凉的草药泥啪地一下,全糊了上去。
“嘶……爽!”
夏雨疼得咬牙切齿,嘴上还在犯贱。
“我们带了些刚打的猎物过来。”尚茹一边麻利地给他上药,一边快速说道:“待会儿我先去烤了,拿出去分给他们,总能安抚一下。”
“没用的。”夏雨摇了摇头,疼痛让他的头脑愈发清醒,“现在给他们吃的,只会坐实了食肆里果然有私藏……只会让他们觉得,是我们故意害他们饿了这么多天……也不能在这里生火。那香味儿一飘出去,会把全镇的饿狼都引过来……到时候,别说我们,就是你和你爹,一个也别想走。”
尚茹虽然急得火烧火燎,但也知道他说的是对的。
这和打猎的道理,其实是一样的。
用一点诱饵,引来的是兔子,或是别的小兽,但要是血腥味太重,引来的可就是豺狼虎豹了。
她不再废话,迅速处理好夏雨的伤口,又从水囊里倒了些水,喂给他。
然后,她一手抓起短弓,侍立在那个破洞前,拈弓搭箭,对准了外面那片黑暗,以防那些饥民又发起下一轮攻势。
门外,短暂的寂静之后,人群又开始蠢蠢欲动。
有人开始鼓动:“怕什么!他们就一个人!弓箭能射死几个?”
“对!咱们这么多人,冲进去,她能怎么样!”
“抢了吃的就跑!谁先拿到就是谁的!”
贪婪,再次战胜了恐惧。
那片黑压压的人潮,又开始缓缓地,向那扇破碎的木门蠕动。
尚茹搭在弓弦上的手指缓缓收紧,箭在弦上,蓄势待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