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沉屿回到谢宅,值守在院内外的警卫整齐划一地向他敬礼。
他长腿迈下车,将车钥匙抛给一旁的警卫,动作行云流水。
没回自己房间,谢沉屿直接前往父亲书房,路过西暖阁时,听见四叔四婶又在争吵。
瓷器摔碎的动静接二连三传来。
“爸爸去世前把担子交给我,是信任。你看看云家现在这个样子,我能不管吗?”四婶的嗓音略微颤抖,并非软弱,而是疲惫不堪的沙哑。
“信任?还是枷锁?”四叔的声音洪钟般响起,愤怒中掺杂着几缕痛心,“你的心里除了云家的嘱托、公司的股价和你那不成器的弟弟妹妹,还有没有这个家?”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思。”四婶道,“若不是为了这个家,为了你不被那些琐事缠身,我何至于……”
话音未落,似乎是什么东西噼里啪啦被扫落在地。接着是四叔拔高焦躁的声音:
“我不怕被缠身!我怕的是你现在这个样子!什么事都往自己肩上扛,你看看你的脸色,这个家是不是非要靠你一个人撑着才能不散?”
“不然呢。”四婶的音调陡然低落,沁着心力交瘁的无奈,“你我之间……总要有一个是干净的,可以随时抽身而退的。恶人我来做,累赘我来背。”
“抽身?你想让谁抽身?”四叔的语气软了下来,平时古板威严的腔调,此刻透着无力感,“从你嫁进谢家那天起,我们就是一体,如今你还要跟我分你的我的了?”
“……罢了,吵了那么多年,回回都是这些话。你我都改变不了什么。”四婶疲惫道。
“是改变不了!同住一屋檐下,连你生病我都要从别人嘴里知道。”四叔沉声道,“你云大小姐清高,你能扛。当初你一个人做决定的时候,有没有哪怕一刻,想过我需要的是和你一起扛,而不是被你推开?”
……
谢家老四夫妻争吵是常态,一个放不下家族重担和骨肉亲情,一个心疼妻子却无法为其分忧,只能用最笨拙的方式表达关切。
两人心中有对方,却无能为力,只能日复一日的消磨。
谢老四夫妻和钟老二夫妻不同,后者的婚姻充满着盘根错节的利益,牵一发而动全身,尽管没有感情了,但也不能离婚。
前者的感情尚存,但也无法和睦。谢四叔在其位受其限制,有许多东西不能沾,而妻子因为云家免不了沾上灰色地带,两人就这么磕磕绊绊地纠缠着。
浮华世界多的是权衡利弊的婚姻,少有的是真心。像谢怀谦和白锦书那样,数十年恩爱不减、伉俪情深的,更是凤毛麟角。
谢沉屿不紧不慢踏上廊道,廊外是恢宏庄严的山水庭院,清澈见底的湖面下几尾鲤鱼快活地摆尾。
穿过长长的过道,东侧阁楼的轩窗支起了半扇,露出案几上白瓷瓶里斜插的栀子花。
谢沉屿迈进门,转过一面到顶的紫檀大柜,没看见谢怀谦,反而见着他母亲白锦书。
描金花鸟十二扇围屏前,白锦书靠在客厅的中式沙发上,腰际垫着苏绣靠枕,正在优雅地翻阅外文书籍。
谢沉屿唤了声“妈”,便在她对面坐下。
白锦书打量了他一番,将眼前的青瓷盅的盖子揭开,亲手盛一碗桂花红薯圆子羹递过去。
“外面冷,先暖一暖。你父亲还有些事要处理,得等一会儿。”
谢沉屿接过碗,瓷勺在碗中缓慢搅动,桂花和红薯圆子在琥珀色的羹汤里浮沉。没有动。
“妈。”他掀眼皮,望向自己素来敬重的母亲,“您都知道,是吗?”
“知道什么。”白锦书端着茶盏的玉指几不可察地微顿,面容仍然雍华温雅。
“我上次说,我中意的人喜欢吃桂花红薯圆子羹。”谢沉屿口吻平静,“她叫庄眠。我们前段时间,已经领证了。”
白锦书搁下茶盏,瓷器相碰发出清脆的响音。她淡声道:“所以呢?”
“妈,我没有提前告知你,想必您也知道我和她的事情。”谢沉屿冷静道。
谢沉屿对家族长辈尊敬且孝顺,世家贵公子的礼仪教养无可挑剔,但是他认定的事情,谁都无法阻止。
没强行要挟或撕破脸,白锦书一方面倍感欣慰,另一方面仍心疼儿子。
“你已经做好了决定,问这个还有什么意义。”白锦书心生无奈,轻叹一声,又道,“她自己选择了放弃,你何苦执着?”
“她自己放弃……”谢沉屿缓缓重复着这句话,眼眸锐冷地看着母亲,“您为什么能如此肯定?”
“阿屿,你什么时候受过苦?”白锦书迎着儿子的目光,嗓音柔和利落,“若不是你父亲及时干预……”
谢沉屿沉默,鸦羽似的睫毛垂下来,辨不清具体情绪。
他这样格外令人心疼,白锦书看到,伸手过来。
“妈。”谢沉屿抬眼,眸色愈发沉稳,“我一直以为,我们分手与您无关。”
闻言,白锦书的手仿佛被烫到一般缩了回去。
谢沉屿瞥了眼自己的手背,想起几个小时前庄眠捂着他手给他取暖的样子。其实她的手很凉,并不暖和。
白锦书攥紧了手帕,没有否认。缄默须臾,她说:“你们分手后,我确实见过她。她承诺会跟你彻底了断。我提出可以满足她任何条件,那姑娘……倒有几分骨气,只说永远都不想再见到你。”
庄眠永远都不想再见到他。
听着母亲说出这几个字,谢沉屿身体像是被狠狠钉进了无数根针,骤然间难以言喻的痛苦。
“所以这些年您身体抱恙,时常需要我在身边照料,也是因为这个?”
“即便我不留你。”白锦书说,“你心里也该明白,谢家的继承人,终归要在家族和个人之间做选择。”
“就像当年,她不得不在钟景淮和我之间做选择一样?”谢沉屿的音色偏冷,没了散漫的调儿,更显冷漠。
白锦书尚未回答,一道平稳威沉的声音兀地响起。
“规矩都忘了?谁教你这么跟你妈说话。”谢怀谦拿着一条薄毯从里间走出,细致地给白锦书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