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濡,程家四老太爷,翰林院掌院学士,当世大儒,桃李满天下。
他的六十五寿辰,是京城文化界的盛事。
朝阳大街东长安街桂花胡同的程府门前车水马龙,往来无白丁,皆是鸿儒名流、清贵显宦。
就连与程诺素有龃龉的萧彻,也暂时放下了恩怨,亲自前来道贺。
他一身玄色锦袍,身姿挺拔,面容俊美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冽,步入程府时,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喧闹的庭院,最终在女眷聚集的后花园方向停留了一瞬。
后花园内,以花厅和临水轩为界,男女宾客分席而坐,却又隐隐能彼此望见。
女眷席这边,更是百花争艳,衣香鬓影。
沈长乐作为程家最出色的外孙女,自然坐在程老夫人下首不远的位置,气度沉静,如皎月当空。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欣赏这份沉静。
来自苑平的金月华是一个,杭州知府,如今已调任天津卫任知府顾桐之女顾媛媛是一个。
一身华贵的云锦宫装,珠翠环绕的顾媛媛看向沈长乐的眼神却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敌意和鄙夷。
同样是被继母所不容,不得不远避外家的程氏外孙女,凭什么沈长乐就可以在程家锦衣玉食,整个长宁巷的程家下人见了都会恭敬地称一声“长乐小姐!”
而她,身为程家六房的外孙女,六房的奴仆尚且不把她放眼里,更遑论长房的下人了。
她本来可以凭借手腕嫁给长房长孙程霁,偏让沈长乐坏她好事。
在她看来,沈长乐就是故意坏她好事!
加上沈长乐丧母、寄居外家、父亲丢官、又是庶子出身(在她眼中),哪一点比得上她这个正牌知府千金?
尤其沈长乐那副永远云淡风轻、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模样,更让她恨得牙痒痒!
“今日程家四老太爷大寿,光是赏花吃酒也忒无趣了些。”顾媛媛娇笑着起身,声音清脆,吸引了众人注意,“不如我们来玩投壶吧?既雅致,又能博老太爷一笑!诸位姐妹以为如何?”
她这个提议立刻得到了不少年轻小姐的附和。投壶是古礼,风雅有趣,确实适合寿宴。
顾媛媛眼波流转,精准地落到沈长乐身上,笑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恶意:“沈妹妹也一起来玩吧?听闻妹妹在江南长大,想必对这些雅戏定是精通得很?”
她早就打听清楚了,沈长乐于琴棋书画造诣颇深,唯独对这需要些手劲和准头的投壶,水平……差得离谱!
沈长乐抬眸,迎上顾媛媛挑衅的目光,微微一笑,坦然自若:“顾姐姐相邀,长乐自当奉陪。不过精通不敢当,玩乐而已,图个开心。”
她大大方方承认自己不善此道,那份坦荡反而让一些原本想看笑话的人心生好感。
投壶开始。小姐们轮流上场,有投得准的,引来阵阵喝彩;也有失手的,大家也善意一笑。轮到沈长乐时,她拿起箭矢,姿势倒是标准优雅,但出手……果然如传闻般,力道、准头都欠佳。三支箭,一支歪歪斜斜擦着壶口飞过,一支直接撞在壶身上弹开,最后一支更是离谱,差点飞到隔壁男宾席去!
“噗嗤……”几声压抑不住的笑声响起,尤其是顾媛媛和她身边几个交好的小姐,笑得格外大声,眼神里的嘲讽几乎要溢出来。
“哎呀,沈妹妹这准头……真是别具一格呢!”顾媛媛掩着嘴,笑得花枝乱颤。
“看来程家光教了妹妹诗书礼仪,忘了教这手眼功夫了?”金月华也是笑容灿烂。
面对这明显的嘲笑,沈长乐脸上没有丝毫窘迫。
她放下箭矢,拍了拍手,对着众人展颜一笑:“让诸位姐姐见笑了。长乐于此道,确实毫无天赋。不过,”
她话锋一转,眼神清澈,“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投壶不佳,无损程家教养,更无损我沈长乐立身做人的根本。能博诸位一笑,也算我这‘差劲’的投壶,为四外祖父寿宴添了几分热闹。”
她这番自嘲又豁达的话,不仅化解了尴尬,更显得心胸开阔,气度不凡。
不少原本只是看热闹的小姐,此刻看向沈长乐的眼神都带上了真心的欣赏和亲近。
是啊,谁还没个不擅长的东西?
沈长乐这份坦然面对短板、不卑不亢的态度,反而更显珍贵。
连上首的程濡的夫人,戚氏,眼中也流露出欣慰的笑意。
顾媛媛见非但没让沈长乐出丑,反而让她更得人心,气得暗自咬牙。
就在这时,花园入口处传来一阵骚动,一个穿着素白衣裙、身形袅娜、脸上带着哀戚泪痕的女子,不顾仆妇阻拦,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目标直指沈长乐!
“沈大小姐!沈大小姐!求您开恩!给奴家一条活路吧!”
那女子噗通一声跪倒在沈长乐面前,哭得肝肠寸断。
众人全被这一举动惊呆了,纷纷围了过来,看着眼前的闹剧。
这女子声音凄切:“奴家与陈公子真心相爱,情投意合……奴家自知身份卑贱,不敢奢望名分,只求能跟在公子身边,为奴为婢,伺候您和公子!求您大发慈悲,成全我们吧!若您不允,奴家……奴家只有一头撞死在这里了!”
她一边哭喊,一边作势要往旁边的假山石上撞去,被两个“慌忙”追进来的陈家婆子死死拉住。
这突如其来的闹剧,瞬间打破了寿宴的喜庆祥和!
所有宾客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男宾席那边也纷纷侧目,议论声四起。
“又是陈家!”
“又是这个套路!”
“这陈夫人真是阴魂不散,寿宴都敢来闹!”
程家女眷们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顾媛媛却是眼睛一亮,心中乐开了花!
真是天助我也!
她立刻换上一副同情又担忧的表情,上前几步,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人听清:“哎呀,这位姑娘,你快别这样!寻死觅活的做什么?沈妹妹最是大度了,连我这等玩笑都受得住,怎会容不下你呢?你说是吧,沈妹妹?”
她故意把大度和玩笑咬得很重,明着劝解,实则是火上浇油,逼沈长乐当众大度地收下这个妓女,坐实善妒不容人的污名,更是在这大儒寿宴上丢尽脸面!
沈长乐看着眼前这出闹剧,再看看顾媛媛等人那副幸灾乐祸、煽风点火的嘴脸,眼神彻底冷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