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盯着周夫人,一字一句道:“记得从库房里挑几匹上等的料子,给长乐表妹送过去。”
当着媳妇的面,被儿子当成孙子般训斥的周夫人,本已下不来台,闻言立即反骨加身。
“我库房里的料子早就没了……”程雯成亲时,为了显摆程家长房底蕴,全被她拿去裁了新衣,给了家中得脸的下人。如今,哪还有什么名贵布料。
程雯不为所动:“那就去买。”
“这便是你不顾身份体统,故意欺辱小辈的惩戒。”
周夫人嘴巴张了张,最终颓然道:“让王氏去买。”
王霞握紧拳头,三匹妆花段的布料,抵得上家中一个月的嚼用了。
凭什么你自己的错误,要拿我的银钱买单?
见程雯看过来,王霞赶紧说:“为母亲分忧是儿媳的本分。只是,妆花缎并不便宜,还一口气买三匹,但如今公中账面紧张……”
程雯不为所动,冷淡地道:“没关系,什么时候把补上亏空,什么时候上荤菜,制新衣,打新饰。”
看着赫然变色的母亲,又添了句:“多吃些素也是好的,以免吃得太饱,净给人添堵。”
又对王霞道:“对于长乐表妹,你结巴也好,打压也罢,只要能承受住她的报复,都随你。而我,看在夫妻情份上,这次就给你善后。若有再犯,就休怪我无情。”
程雯拂袖转身,留给他们一个决绝的背影。
经此一事他终是明白,治家如治国,过度的宽容只会养痈成患。
……
王霞带着四匹价值不菲的妆花缎登门时,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歉疚。
她亲自将缎子捧到沈长乐面前,语气诚恳:“那日是我糊涂了,还望表妹莫要往心里去。”
沈长乐瞧着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心下了然——必是程雯好生敲打过了。
她含笑收下礼物,亲热地挽起王霞的手臂:“表嫂说的哪里话,咱们本就是一家人。”
用膳时,姑嫂二人言笑晏晏,仿佛从不曾有过龃龉。
程老夫人冷眼瞧着,趁王霞去官房,才拉着沈长乐的手笑道:“三匹缎子就把你收买了?”
“不止呢。”沈长乐俏皮地眨眨眼,把程雯推到前边来。
程老夫人闻言,眼底渐渐漾开欣慰的涟漪,轻抚着腕间的沉香念珠叹道:“雯哥儿果然长大了。”
沈长乐顺势依偎在老人家身旁,笑吟吟添了句:“定是跟着小舅历练的缘故。前日雯表哥处置庄头贪墨案时,那雷霆手段与小舅如出一辙呢。”
“当真?”
小儿子,大孙子,老太太的命根子。
此话果然不假,程老夫人一听大孙子跟着小儿子历练方有这般本事,果然喜上眉梢,眼尾的细纹都舒展开来。
她兴致勃勃地唤来心腹嬷嬷:“去把前儿金陵送来的那对羊脂玉瓶取来,给长乐摆在书房赏玩。”
又指着多宝阁上那面缂丝花鸟屏风对才刚进门的王霞道:“这个你带回去,摆在雯哥儿书房正好。”
王霞连忙起身谢赏,目光掠过那面屏风时呼吸微窒。
这是前朝宫廷御制,上月她父亲在拍卖行见过类似的,足足拍出三千两高价。
而老夫人随手赏人的那对玉瓶,通体无瑕的质地更是难得一见。
待丫鬟们抬出赏赐时,王霞险些失态。
除了那面屏风,竟还有一套紫檀木嵌螺钿文房四宝,并两匹流光溢彩的云锦。
她强作镇定地抚过云锦上繁复的缠枝莲纹,指尖都在发颤——这样的贡品级衣料,她只在皇后赏赐给祖母时见过半匹。
“孙媳代相公谢祖母厚赐。”王霞垂首行礼时,瞥见沈长乐面前的好东西,她忽然醍醐灌顶——原来丈夫隔三岔五来松鹤堂晨昏定省,从来不是为了那点赏赐,而是在不动声色地维系着长房与祖母的情感纽带。
窗外暮色渐浓,王霞捧着赏赐退出时,听见身后传来老夫人愉悦的吩咐:“明日让厨房备些雯哥儿爱吃的蟹粉狮子头。”
她抱着怀中沉甸甸的锦盒,第一次真正理解了何为“润物细无声”的世家智慧。
正说着,程诺身边的大厮富贵急匆匆闯进来,连礼数都顾不全了:“老夫人、表小姐,天大的喜事!萧家勇老太公亲自登门,为萧五老爷求娶表小姐!”
程老夫人没反应过来,还问:“哪个萧五老爷?”
“钱塘萧家家主,萧彻。”
“咣当——”王霞手中的茶盏应声而落。
她怔怔地看着满地碎片,耳边嗡嗡作响。
萧彻?
那个连她王氏长房嫡女都敢拒之门外的新贵?
要求娶这个她方才还在暗中鄙夷的孤女?
记忆如潮水涌来——客栈里萧彻对沈长乐异样的互动,通州乡下庄子里,大手一挥赠下的数千亩山林之地……九叔父对沈长乐的重视,丈夫前所未有的严厉警告......原来一切早有端倪。
她忽然觉得后背发凉。
若她今日没有登门赔罪,若她还在暗中算计......想到萧彻那些令人胆寒的手段,程诺的护短,程雯的警告,王霞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
“好!好!好!”程老夫人连说三个好字,喜得直接站起身,“快给我更衣,我亲自去接见这位勇老太公。”
王霞怔怔地望着沈长乐含羞带笑的侧脸,第一次真正看清了这个表妹的价值。
她想起自己那些可笑的算计,想起那几匹还沾沾自喜的妆花缎,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
原来真正的高明,从来不需要张牙舞爪。
……
萧沈联姻的消息如惊雷般传遍程家和沈家的姻亲故旧。
程诺踏着月色走进沈长乐的院子,她正在灯下核对今日程氏的采买单子。
烛火将她的侧影投在窗纸上,竟已有几分当家主母的沉静气度。
“小舅。”沈长乐起身相迎,袖口沾着的墨迹还未干透。
程诺负手立于案前,目光扫过摊开的田庄地契,突然道:“萧彻今日在朝堂参了为舅一本。他指尖轻点案上《漕运新策》,“就为这改制条款,当廷争得面红耳赤。”
沈长乐执壶斟茶,碧螺春的清香在二人间氤氲开:“听闻昨日萧彻还截了小舅看中的西域马商?”
“三个月内第七回了。”程诺接过茶盏,眼底精光一闪,“这般针锋相对的冤家,你当真要嫁?”
书案上的琉璃灯爆了个灯花,映得沈长乐眸中光华流转:“小舅可记得去岁盐引案?您与萧彻明面上斗得你死我活,暗地里却联手扳倒了浙党。”
她指尖划过嫁妆单子上的海船图样,“这世上最好的盟友,往往戴着对手的面具。”
程诺凝视着她发间新换的檀木簪——那日萧彻遇刺后,他亲眼见过这簪子别在那人腰间。
“他许你什么?”程诺声音沉了下来。
“许我掌萧家中馈,许我出入自由,许我……”沈长乐抬起明眸,唇边漾开狡黠的笑,“继续与舅舅里应外合。”
窗外传来三更梆子声,程诺忽然低笑出声。
他取出袖中密信推过去,火漆上赫然是萧彻的私印:“下个月就是你们的大礼,你告诉他——”程诺起身掸了掸衣袖,语气带着棋逢对手的欣赏,“下次朝会若再敢截胡我的马商,便让他尝尝新娘临阵逃婚的滋味。”
沈长乐望着舅父离去的背影,轻轻抚过檀木簪上的桃花。
案上密信在灯下隐约可见“漕粮”“盐道”等字迹,她忽然明白,这场婚姻从来不只是风花雪月。
乱世红妆亦可作甲胄,绣阁从来不该是女子唯一的战场。
……
之后,沈长乐闭门谢客,对外宣称绣嫁衣,实则在自己的宅邸清点陪嫁。
描金箱笼堆满库房,她执笔列单的身影在烛光里显得格外沉静——这场婚姻于她,从来不是寻常闺秀的归宿,而是真正属于她的战场。
通州沈家早已炸开了锅,尹氏虽然心发中酸,但想着沈长乐真要是成为萧家宗妇,儿子们的前程应该不会差到哪儿去。
女儿在李家的日子肯定也会好过不少。
于是尹氏收拾好酸意,赶紧找丈夫商量,给沈长乐备多少嫁妆。
沈坦拿着另一张大红请帖递给尹氏,说:“先不急,老十三马上就要续弦,你打算准备什么贺礼?”
他嘴里的老十三,正是沈坤,沈长乐生父。
尹氏撇唇:“续弦而已,有什么好凑热闹的?到时候备点儿薄礼,再带着孩子们去吃顿酒便是。再去长乐宅子里,送她出嫁,顺便再让孩子们见见世面。”
沈坦点头,又问给续弦的沈坤准备多少礼?
“就送新妇一套头面,另十二两银子吧。”
“会不会太少了?”
尹氏不以为然:“续弦而已。再说了,咱们送礼,还去吃席,已经够给他面子了。”
要不是沈坤两榜进士的功名与官身,还能为沈家增加些光环与资本,她才不屑理会呢。
……
尹氏的平顶青帷马车缓缓驶过朝阳大街,车厢内,长媳张氏望着窗外繁华,轻声试探:“母亲,咱们举家住到长乐妹妹府上,是否......”
“她既记在我名下,便是自家人。”尹氏抚着孙儿细软的头发,目光扫过车外鳞次栉比的铺面,“况且你十三叔府上窄小,如何住得下这许多人?”
她这回进京,可是把长房的人马全给带来了。
一则出于对这门婚事的重视,二则,也是让孩子们见识下京城的繁华,免得像井底之蛙。
沈长乐的宅邸前,丫鬟们早已垂手侍立。
尹氏扶着张氏的手下车,抬眼便见沈长乐身着月白绫衫迎出门来,发间只簪一支素银簪子,浑身上下不见半点未来萧家宗妇的骄矜。
“母亲一路辛苦。”沈长乐亲自搀住尹氏,目光掠过身后浩浩荡荡的家人,唇角笑意温婉。
花厅里,沈长欢捧着越窑青瓷茶盏,眼角余光扫过多宝阁上那尊白玉貔貅。
张氏则盯着丫鬟们脚下软缎绣鞋,连两个小童都乖巧得异乎寻常——这宅子里的气派,比通州老宅还要矜贵七分。
“乐儿真是好福气。”尹氏握着她的手感叹,“一个人住着这样大的宅院。”
沈长乐闻言蹙眉,纤指揉着眉心叹道:“母亲不知,这宅子看着风光,实则年年亏空。光是养护这些花木,每月就要二十两银子。”
她指向窗外,“您瞧那些护卫,个个都要双份月钱——京城地界,若没有得力护卫,怕是连觉都睡不安稳。”
“这么大的宅子,得有人洒扫,园子需要人打理,门房、护院一样都不能少。京城米珠薪桂,养这么多人,压力可大了。我母亲留给我的财产,几乎是入不敷出。也还常找小舅和外祖母接济,不然,真的过不下去。”
她命人取来账册,墨迹淋漓的赤字看得尹氏倒吸凉气。
张氏与沈长欢交换个眼神,方才那点嫉妒顿时化作隐秘的快意。
“既如此,何不裁减些用度?”尹氏关切道。
“左邻右舍都是体面人家。”沈长乐苦笑,“前日永昌伯府老夫人做寿,单是寿礼就花了三百两。若是太过寒酸,岂不堕了程家与沈家的脸面?”
这话戳中了尹氏心事。
她想起通州老宅那些打肿脸充胖子的排场,不由颔首:“世家大族的难处,外人确实不懂。”
然后又说起沈家为了名声和脸面,很多时候,也是打肿脸充胖子。
沈家在通州,也算是数一数二的人家。
外人只知道沈氏一门三进士,合族六官身,在当地也算是高门大户。
可沈家人口众多,对外还得维持沈氏清贵的门楣。
老爷身边必须要有大厮、长随,爷们身边必须要有小厮、书童,小姐则官配丫鬟婆子各二人。
出门必须要有护卫、丫鬟、及婆子。
就算去一条街之外的地方,也必须坐轿。
客人登门,身边必定要有多名下人随侍。
一切都为了排场。
为了沈氏的脸面。
待到说起婚事,尹氏又说起沈长乐的婚事来,唏吁中又带着几分不可思议。
“你这丫头,之前婚事屡有波折,我和你父亲,愁得都睡不着觉。谁知,柳暗花明,竟然给了咱们这么大的惊喜。”
张氏及沈长欢也一并附和着。
她们认为,沈长乐空有显赫外祖,婚事上却屡遭灭顶之灾,估计只能低嫁了。
谁曾想,人家却薄积厚发,一飞冲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