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军换防的纷乱,终于在第七日深夜尘埃落定。
第八日清晨,咸阳城在一片金色的冬阳中苏醒。
十二座城门的铜栓次第拉起,夯土城墙上的玄色旌旗在北风中舒展开。
尽管是寒冬时节,但今日却是出乎意料的温暖。
东西两市早已经人声鼎沸,憋闷七日的百姓全都涌上了街头,采买需要的各样物品。
积雪早已经被清理干净,露出青石板铺就的街道——陶器铺子的伙计正将新烧制的釜甑垒成高塔;布庄门前悬挂的新花色的麻布被几个伙计展开;几个农妇蹲在道旁,守着竹筐里新采的蕨菜与冬葵,粗布头巾上结着霜花;酒肆里飘出黍米酒的醇香,伴着庖厨剁肉的咚咚声,与街角铁匠铺传来的打铁声交织成市井中最奇妙的乐曲……
“让让!新到的黍米!”满载货物的牛车艰难穿行,车辕上挂着的铃铛叮当作响。众人又是满面喜色,纷纷围住了牛车打算买些新粮。
孩童们举着糖人从人群缝隙钻过,险些撞翻那些售卖铁锅的摊子……一时间,摊主在叫,孩子们在笑,更加热闹。
在这片喧嚣中,几个身着深衣的男子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甚至还面露紧张的神色。
不过,那个为首的中年人裹着件看似朴素的青绢棉袍,腰间却系着罕见的和田玉带钩。他倒是驻足在售卖简牍的摊前,指尖抚过削磨光滑的竹简,目光却始终流连在往来百姓的笑脸上。
“退远些。”他头也不回地吩咐,声音不高却带着威严。
身后几名精壮汉子闻言又退开数步,隐隐消失在人群中。但很明显,他们的右手始终按在腰间——那里鼓囊囊的轮廓,分明藏着短兵。
中年人只是自己一个人信步走在街市上,见到一个卖陶俑的摊子便停下来看看,还俯身拾起个兵俑细细看着。
那陶俑手握长戟,甲胄刻画得一丝不苟,正是大秦锐士的模样。
商贩见他感兴趣,忙凑近道:“客官好眼力,这是照着蒙家军烧制的……”
他含笑放下陶俑,又去看了隔壁摊子的牛角梳子。
看到其中一支牛角梳子纹理细腻,隐约竟流露出温润如玉的光芒。
就在他伸手要触碰到的时候,竟然还有一只白皙的小手比他动作快,拿起了梳子声音清脆地问道:“老板,这个怎么卖呀?”
中年人循声看了过去,只见一个将笄之年的小女子正笑意盈盈地与摊位老板说话。
身量也只到他的心口位置,有些纤瘦但不羸弱,清秀灵动的大眼睛令人看着就很喜欢。就是这一身破袄有些拉垮,幸而很是干净,没有任何污渍。
中年人的手抽了回来,只是看着她。
“这个呀,可贵了,要一锭银呢。”摊主也是个中年男人,看起来像是个手艺人,很是懂行,还絮絮叨叨地介绍起来:“这个牛角梳子可是选自宾阳的犀牛角做的,色泽莹亮,质地坚实,光是凿出这一百二十八根梳齿,就废了三块料子。这梳子梳头的时候也不会打结,甚至还有养发的功效,小女郎本来长得就俊俏好看,这再有一头乌黑的长发,要多少小郎君追呀。”
“哎,说什么呢?”阿绾已经笑了起来,她倒是丝毫没有扭捏之意,“便宜些吧,我又不是自己要用,要给将士们梳头的。”
“哦哦哦。”摊主又多看了阿绾几眼,“那何必用这么好的呢?我这里有几件便宜的,也可以的。”说着,他就挑拣了几样色泽一般的展现给阿绾看。
但阿绾立刻摇头,“要用呢,就用最好的。工具要趁手,编发的时候才能形神不散嘛。”
“那这个真的不能便宜了。”摊主苦笑道,“小女郎不知,我这支梳子真是做了大半年才完成的,至今我这手指上还有好几道伤痕没有好呢。这犀牛梳子可不比其他的水牛或是牦牛,牛角坚硬,很是不好弄的。”
“那……”阿绾看着那摊主的手指上全是大大小小瘢痕和茧子,心里也有些心疼,犹豫起来。
“那你再送她两支梳子可好?”中年人拿起了另外一支牛角梳,“这个就成。”
“这个也贵啊。”摊主摇头,“这是水牛角的,看起来质地坚硬,但若是小女郎是给将士们梳头发用的,用这个也合适,时间久了,会断裂。”
“那就再便宜一些的,总是要有些赠品,否则这么贵的东西,人家小女郎也很是心疼的。”中年人笑着也在挑拣,看起来很是熟悉这些梳子一般,甚至还拿起了一个半圆形的木梳,摸了摸那些棱齿,闻了闻味道。
“这个可以送的,这个是酸木枝,平日里小女郎可以别在发髻上的。”摊主连忙推销起来,“这小东西看起来不起眼,其实很难做的,酸木需在立冬后采伐,经三蒸三晒才能定型。您看这梳背雕的兰草,每片叶子都要用刻刀修上百次......酸木枝也有养头发的功效,我可以送两支。”
“好呀。”阿绾立刻眉开眼笑,伸手就去掏怀中的钱袋。
中年人注意到她这钱袋竟然鼓鼓囊囊的,好像是一个男子用的,不禁又问道:“小女郎,你这般……可是不太安全的。”
“没事,咸阳城里里外外都很安全的。有陛下坐镇,最是安稳不过。”阿绾从钱袋里拿出了一小个银锭子交给摊主,然后才将钱袋子又揣回到自己的怀中。
摊主自然也很利落地将犀牛角梳子和两支酸木枝的梳子递给了阿绾,买卖双方都很开心。
此时,阿绾才后知后觉地问道:“这位阿叔,刚刚是不是也看上了这只犀牛角梳?”
“哦,只是看看而已。”中年人看着阿绾的笑眼,心情愈发好了。“小女郎喜欢,当然让给需要它的人才是最好的,物尽其用嘛。”
“哦。”阿绾抬起头,逆着光仔细看着他,忽然问道:“阿叔看起来好面善,似乎在哪里见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