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房殿梅花已开,却被花鸟司的宫人带斧带锯,连片砍去。木漪携着宫食与汤药进来时,一抔又一抔的红瓣扬在空中洒了她一身,剧烈的冷香扑鼻,凉的她鼻道一堵,残美又凄凉。
守着他们干活的是四个内统军,正低声吆喝,让他们快些。
她往前一步,宦官拉的车翻了,梅花树枝滚了一地,拦住了她的去路。
内统军见是她,跑过来帮忙捡拾。
一人弯腰抱拳相让,“贵人请便。”
木漪打量几眼:“砍掉梅花树作甚?”
“属下只是奉命。”
木漪颔首要走。
这人想到什么,朝前追来提醒了一句:“贵人今日最好不要再外出,守着房门,且提前将屋内贵重之物收好,放到皇后娘娘的正殿去安置。”
木漪也懒得装不懂了:“你们要搜房?”
“不全是。”这人言简意赅道,“只是要全宫搜铁。”
“铁?”
“是,还有铜器。贵人若是需要铜镜照脸,便也提前留一面收拾好,其余的,我们都要拿走。”
说罢不等木漪再问,赶回去督事。
木漪随之携食盒进皇后寝殿,但她不在,女婢子说,她在书房,面色有些惶恐。木漪方进门时便闻见有些许焦炭味,小跑去了书房,见房门大张。
阴沉沉的天,将夜未夜,室内很暗。
江磐裹在红领鹤羽的大氅内,手边执一火盆,博古架被她整个推翻了,上面的金银玉器淋了一地,她就在这成堆的珠玉里焚烧那些旧画,面上还含着一丝冷炼的微笑。
何内司面上担忧,却不敢上去阻拦。
又一簇火苗窜起,差一些就撩烧江磐面颊,她却纹丝不动。
木漪赶忙扔了食盒,上前将滚烫的火盆踢远,握住江磐冰冷的手:“娘娘这是做什么?室内引火,太危险了!”
江磐闻言,这才挺了挺背,将手从她手里抽出来,摸了摸木漪的脸颊:“乖女儿,推回来。”
“我不让。”
江磐冷哼,一把将虚情假意的她推倒。
转手将一张信筏狠狠撕成碎片丢入火舌中,监着它们灰飞烟灭:“这些都是我已厌恶的东西,都说死后焚烧原主便可收到,我要在生前就毁了它们,免得生后,再为此心烦。”
木漪闻此言,一时僵住,江磐此时忽而回头,死死盯着倒地的她。
“药倒了,以后的药,也都不用了。”
“可是——”
“木芝,现在,我已经不需要它了,我的病,我自己就能治。”她的声音里全是不见温存和生机的冷气,听得木漪下意识一颤,在怀疑江磐是否有言外之意。
木漪撑起身将药拿去倒掉,此后与何内司站在一处角落,沉默待江磐烧完。
烧完已经入夜。
风厉雨急,呼啸一波高过一波,被外头急切的脚步和翻箱倒柜的声响打乱,是那些内统军过来搜刮铜铁成品了。木漪心下漏了一拍,被江磐这一打岔,她什么都还没来得及收拾!
江磐也听得那些噪音。
“何引。”
“奴婢在。”
“他们敢不敢往正殿里来?”
“有曹将军吩咐,这些人绝不敢打扰娘娘,只是动静闹得大了些。”
她笑了笑,又在暗中问木漪:“你今日见到了他们伐树?”
“是。”
“你可知为何?”
“这些兵人,未曾告知。”
暗中传来看透般的讽笑。
木漪知道逃不过,便自解己话,“我猜,是为了防止那些人打入宫中时,在椒房殿外引火。”
何内司跟着吸了口气,将木漪掐了一把,力度势要剜去她一块手臂肉。
“也只有你敢说。那你接着说说,这些人搜拿宫中铜铁又是为了什么?”
其实曹凭在封城之际已经在宫中要铁,木漪见过他们将千机库房内成堆的金属装了车,一车又一车地拉走,那时后廷前朝都在让底下人捐金属铁器。
木漪当他们是想借此锻造更多武器。
但最近又开始了第二轮搜捡,且这次变本加厉,似乎一个洞怎么也填不够,要东西都要到了江磐身边来,被迫冒犯皇后,可见曹凭已经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那估计太春宫也.......
木漪这回摇头:“我确实不清楚。”
江磐暗中扬眉,“我让曹凭将洛阳宫各门焊死,东西南北都会成为铜墙铁壁,固若金汤,插翅难飞,任谁也翻不出去这道金碧辉煌的囚笼,等反贼一来大火一起,整个洛阳宫就成了一个偌大的坟场,我们就都一起葬身在此处。而你们,就会是我最好的陪葬品。”
她边说边将手臂张开举起,无形中将整个宫中蝼蚁收入囊中。
说完,有些癫狂地笑出了声。
何内司身体轻轻颤抖,终是没有忍住,软着膝盖跪倒了下去,倒是木漪比她还要更镇静些,江磐站起身逼近二人,“何引,洛阳宫吃人,你后不后悔随我进宫。”
何内司摇头。
“奴.......奴本就是要跟着娘娘一起的,娘娘去哪儿,奴也跟着去哪儿伺候。只是,娘娘不该落于此局,落得这般下场。”
木漪心下寒了下去。
她本也是众生蝼蚁之一,江磐何引在这上演主仆情深,言语间对这些庸庸碌碌的人命谈何有过一点在意?
没有,一点也无。
可凭什么?
她这种下层人的命,就不是命了?!
木漪握紧了拳头,从没像此刻这般,觉得江磐真该死啊。
“木芝,”江磐手指拂过何内司肩头,又搭在木漪脸侧颈旁,像索命的恶鬼:“还有些时辰,你要不要逃?”
“回禀娘娘。”木漪梗直了脖子,脖上青筋凸起,转过脸,跟她暗中如刀的目光对视,“我不逃。”
“你不怕?”
“怕,但我知道,娘娘是不会放过我的,想走也罢,不走也罢,我都需在椒房殿,待到最后一刻才能让娘娘您满意,不是吗?”
她给了江磐一个最为直白赤裸的答案。
那里面没有卑微,也没有被强迫之意,只有一种直面人生和前路的坦然。
江磐确信,这个比她年轻太多的姑娘,早早地适应了黑暗,已经不怕去走一段刀山火海的暗路了。
“你不会是一个普通世家女。木芝,当初,我就应该再好好查查你的来历。”
她这话说的寒涔涔的,就在木漪想措辞应付时,书房外响起微弱的喊声,“有人在吗......”
木漪随之应话:
“我在这里。”
那个瘦弱的人影便循着声源,披头散发,磕磕绊绊地跌了进来。
江磐这才放开木漪,命令她道:
“点灯。”
灯火一着,朝人影罩去,地上的人适应不了突如其来的光源,抬袖挡脸。
江磐淡淡扫了一眼,无端开始轻笑起来:“是玉霖啊。这半年在陈澈身边甜情蜜意,过得开怀吗?”
木漪没来得及提醒刘玉霖,刘玉霖缺眠,很早便躺下,那些人的突然闯入自然让她受了不小惊吓,之后内统军将她送来了正殿避嫌。可正殿里黑漆漆,一盏灯也未曾点,只有寒风过境。
她为了壮胆才试着喊了几句。
谁知莫名撞见了许久未见的江磐。
她对江磐的惧怕比之从前更甚,而且还加了几分恨意,被木漪搀扶起身也不肯跪拜,就固执地愣在原地。
唯有眼神,下意识有些闪躲,不敢与江磐有任何的视线相交。
江磐扬唇:“我不计较你回宫不来请安之过,你反倒对我发脾气?刘玉霖,你为人入世的修养呢?当初我选中你留下,便是觉得你温顺知礼,言行恭谨,不过几月就被那些草莽子弟带坏了,自甘堕落。”
刘玉霖受到伦理斥责,抿唇瞪向她。
虽说是瞪,却也生怯,反化为一种弱势女子的可怜。
江磐赤脚走到她面前,大氅气势了得,相比之下,刘玉霖仅着寝衣,瘦弱得更像一只任人宰割的鱼。
“你恨我?”江磐笑,“可也是我,一次次给了你们机会,没有我的安排,你和他能有一个孩子吗?”
此言一出。
刘玉霖愣住,随之后退,恐惧让她手脚不协,再次被绊在门槛前。
门槛像命里的劫,跨一次,便跌一次。
她不可置信地看向木漪,江磐也跟着看向木漪,了然:“这回还真不是她说的,她有私心,所以常常骗我。可我的眼线多之不尽,你以为你有孕能瞒得过我吗?”
刘玉霖性情软弱,江磐玩弄着就没了意思,兴致缺缺,将地上的碎物踩得咯吱作响:“何内司,刘夫人有孕了,你去传给陛下,让他也一同欢喜欢喜。”
听此言,在场三人尽数诧住。
江磐疯了。
元稹帝缠绵病榻已久,已多时不曾上朝,更别提宠幸一个女人。
她这是要明目张胆地给元稹带绿帽。
恨是本源。
她要诛的,不是元稹的命,而是心。
刘玉霖无助地蜷缩成一团,鼓起勇气周全自身:“放过我......这个孩子,我绝不会乱说的.......就让我走......”
江皇后更加快意,笑出了声:“你是官妇,不留在宫内要走去哪里,是想和陈澈团聚?”她将对陈氏的恨意转嫁,一视同仁伤害有关或无关的人,朝刘玉霖下了致命一击。
“傻丫头,你不知道吗?陈澈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