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王一路上边打边北上,与荆州谢军两败俱伤折损众多,撑到洛阳,人手没了大半,已经式微,只得归依如今势态生猛的陈王。
冷甲凌凌,铁蹄震地。
千万人手中刀戟,单单一挥,便将狰狞的火舌刮斜,往更远的黑夜里吞去。
往日人人趋之若鹜的洛阳,不见天日,沦为一片红海地狱。
闯过洛阳关的门,他们就知道门被铁水焊死,一入洛阳城,陈家立刻将起义军分为四股。
陈擅携三千军马,越火踏尸到洛阳宫外下,专攻东华门。
几十丈的红漆门往日要六人以绳自内牵引,方可吃力开合,如今双门紧闭,又有铁水加持。
若是撞门强闯,几天几夜也撼动不了分毫。
火光中,陈擅黝黑的脸上布汗,生出的胡渣上,堆满一团一团的烟尘。
他故技重施命弓弩手放箭:“瞄准了!”
箭燃着特制的油火,专往宫墙内的墙角和墙沿处射。
很快,里面起了士兵的惨叫嘶吼之声。
水能克火,因此曹凭料不到的,也没有防的,便是这邪门的火阵。
先烧死了里面守着的人,陈擅属下这才命人布长梯,爬梯破门。
可里面也放出一阵反击的箭来,不少曹军身上着火,仍手持长剑趴在墙头对外砍杀,陈军也陆续挨刀负伤,自梯上滚落。
“都不许退!”
陈擅举剑,行在最前,完全是不要命了。
“尔等今夜破阵,宫中财宝尽数可拿,无论多少高低贵贱,一律归己,都给我上!”
与陈擅一同拼命入墙的,还有其余三股兵力。油火燃了四道宫门,士兵惨叫着滚入草坛中,细细碎碎的火星从身上引下来,那油火自燃,雪水灭它不掉,很快星星燎原越滚越大,在宫里四处起了大小火势。
闻到焦味的宫奴也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最终一起撞开了曹凭在各宫设的门锁,一窝蜂涌了出来,散箭涌入,乱射树上,随时掉落射中路人。
恐慌将宫城填满,宫奴嫔妃四处尖叫溃逃,与行来的曹军撞到一起。
一下,秩序大乱。
内统军不得不反来捉人,将他们重新锁回去清出道路,于是恐慌声更甚,平日庄严的御街上,一时都是痛哭流涕,你追我捉的乱影。
这期间,朝华宫的门也被撞开了,门外的烟气最先呛得刘玉霖窒息。
她下意识扶着腹往楼上去,腹部仍在隐隐作痛,她能感受到体内那团生气在往下坠,只是被一日三餐的汤药吊着,才未真正离她而去。
上楼还差几阶到顶,视野确实清新不少,忽然一阵动静,紧接着闯下几名她并不认识的宫女,匆匆下楼撞歪她肩。
她一瞬歪了身,手脱扶手,要往下跌去,好在猛地一抓,半个人侥幸稳住,挂在梯上。
刘玉霖身体颤抖,落下一滴泪来,这一瞬,她想到很多……
陈澈已经死了,父亲也已过世。
她嫁给了不爱的人,不曾忠婚,也不曾恪妇道,与婚外人有了这样一个孩子。
即便得救,也无颜再回去找阿兄。
似乎没有必要再坚持下去……就这样吧,就这样松开手,带着这个不合时宜的孩子,一同消失,这种无尽的痛苦便会终止。
用力攀住阶梯的手,颤了又颤,终于,绝望一松。
不如放弃挣扎,跌下这万丈深渊,一尸两命。
可方脱力后仰,一只手猛地将她失控的身体拉住,摁在扶手上。
她身体被拽得猛烈抖动一下,之后,复归平静。
刘玉霖愣愣地睁开眼睛。
眼前是木漪紧簇的眉眼,她未曾说话,只是立刻伸出另一只手,两手并拉,将她拉到了木梯顶端,到了二楼。
木漪方从椒房殿中逃出,在二楼观察宫内情况,就遇见她这一茬。
她质问:“你刚刚松手干什么?”
刘玉霖木木的,吹着廊中的风,闭眼:“我不想活了。”
“你是要为陈澈殉情?”木漪皱眉不解。
刘玉霖摇头,绝望之时,连放声大哭也做不到,只是面上哀凄,“不单是因为这个。”
刘玉霖昂头,望着居高临下,抱臂的木漪。
从这个角度望去,她细腰流肩,一圈油紫腰带正在瑟瑟的风里舞动,像一曲蛮荒之歌,有临危不乱之势。
刘玉霖自嘲:
“如果这个孩子不是陈澈遗子,你还会救我吗……”
“会。”
刘玉霖有些意外。
木漪直言:“女人不该为一个男人而死。”
她面无表情,冷情冷意地说出这句话,却在一刹那,就让刘玉霖鼻头发酸,热泪盈眶。
刘玉霖抬头,突然道:“你不是,他们说的……那种恶人。”
木漪并不纠结这个,“恶人就恶人,反正我并不稀罕当一个好人。”
她蹲下,掐了刘玉霖几处穴,刘玉霖呼吸便平稳了许多。
之后木漪将她搀起,“方才我见曹军溃乱,宫门已经破了,陈军就要杀进来了。刀剑无眼,一刀毙命,从此刻起,你必须跟紧我。”
冷风一吹,轻生的心思被彻底吹散,刘玉霖有了一种劫后余生的感受,振作精神:“我相信你,我们要去哪里……”
木漪牵住她的手,快步下楼:“劫财,然后逃命。”
*
曹凭和江磐寄予厚望的铜墙铁壁,也不过撑了两个时辰。
丑时,西华门破,自此四门皆被破,陈军像不尽的浪潮往墙内跳入,与宫城内的内统军进行了厮杀。
之前陈擅尚不解,谢春深口中的兵不血刃体现在了哪里,杀红了眼,只觉他信口雌黄,想将他找出来一并解决,但杀入宫后,曹凭却先投降了。
是谢春深去曹凭身前劝的降。没人知道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曹凭自愿降了。
仗打停,或者说只有一小部分内统军,在为了元稹帝坚持。
元稹帝不顾劝阻,要出太春宫去寻江磐,与她死在一起,但被几名大臣拦住。
曹凭投降被捉,谢春深从宫外冒了出来。
暗示医正将元稹帝敲昏了过去,又稳住几位惶恐大臣:
“战已近停,我等会去请皇后娘娘出面,彻底平息宫中这桩血事。”
尚书令问谢春深:“你我都知皇后心性,皇后,会跟你走吗?”
“为了保住陛下,生死我等都会带回,她已没有选择。”
谢春深说罢,与其余人一同出太春宫。
几名大臣面面相觑,瘫软在地,沉脸陪着元稹。
此时的椒房殿,是何景象?
陈军初初破门时。
江磐平静换上皇后朝衣,何内司红着眼圈,为她梳高耸流云髻,佩插两枚双凤金钗,耳挂金珠耳坠。
她望着镜中自己,晕染口脂,“许久未曾自己点绛唇,生疏了。”
“今天,是我涅盘重生的日子,哭什么。”
何内司跪下,磕了三头。
“愚忠。”江磐冷道,“秋元都跑了,你还不跑,不是蠢笨吗。”
“奴才,发了誓,要跟着娘娘到头,娘娘别赶奴走。”
“走。”
江磐下命令。
何内司不从,她重重推她一把,“走!我这里不需要人,最后,我要自己待着……”
何内司清楚她要做什么,膝行过去抱住了她的脚,泣不成声。
江磐抬脚将何内司甩开。
又说了一次让她走。
何内司忍泪出椒房殿,却不走远,只在门前流泪守着。
江磐赤脚执灯,冷艳昂首,一路走,一路将身边各处能点着的地方点了火,之后进入书房,将书房门紧紧闭上。
何内司哀嚎一声,隔空伸手,触碰那不见的身影,之后,便见宫内屋顶升起烟雾,慢慢地燃烧了。
谢春深等人走至一半,便见椒房殿方向烟火滚滚,忙加快脚步跑冲过去。
乱中,木漪牵着刘玉霖走后道靠近椒房殿方向,发现它已沐浴在一片熊熊火海之中,整处宫城,只有这里火光骇人,火势无法挽回。
书房昏暗。
木漪躲过门前执守的何内司,拉着刘玉霖猫在林下。
刘玉霖拦住她,“别进去,已经烧起来了!”
“我马上回来,不会去很久。你蹲着,任何动静都别出来。”
之后便不由分说砸破了窗翻了进去。
刘玉霖担心她安危,还是起身,朝坏了的窗内探头。
木漪脚方落地一转头,便与江磐撞了个正着。
但江磐已倒。
书房修缮过一次,加了新的花梁,大火燃起来,花梁松动,砸上博古架,将高傲的她,不可一世的她,压在了这片博古架下。
金银珠翠,撒在她背上手旁。
木漪不确定她是否被压得昏了过去,壮着胆子抬脚凑近,捡起一个金做的摆件。
须弥之间。
江磐睁开混浊的眼,眼是冲了血的,额上青筋几根凸起。
博古架将她砸成了脑颅的内伤。木漪瞥她几眼,没有震惊,没有鄙夷,也没有痛恨,只有漠视。
她抬手翻来一块锦布,将那些能装的珠翠物品全都一拢一聚,像扫地一般匍匐半身,用两只胳膊拨了进去,拼命地装。
江磐旁观良久。
忽然凄冷笑了。
这就是她了两年多的女儿。
木漪将东西斜挂背上,都是真金白银,沉的她直不起腰。
木漪喘了口气,驼着背,朝窗边挪,脚触一个异物,不禁低头。
是曾经的那只宝石匕首。
元稹帝用此刀杀江磐,江磐也说过,若她背叛自己,便要用此刀,狠狠剐了她。
木漪捡起这只价值不菲的刀,宝石华贵,她必须收入囊中。
顺手就往袖中揣,江磐见此开了第一句口:“把它,留给我……”
木漪停顿一瞬。
手用力拔出刀,带着宝石的刀鞘入怀,刀身丢到了她手边,“那你自便。”
江磐摸过刀,试图自裁。
可博古架压着她手臂,手伸不近,刀锋翘直了,也还离自己的脖颈查个分毫。
“等等……”
木漪并不理睬。
“是我教你……百般手段,千般心计,我也,算是,你的师傅,这些不能换,你给我……一个痛快吗……”
木漪重重叹了口气,解下身上包袱,转身回到了她身边。
江磐松了口气,露出一丝释然的笑。
木漪抢过那把匕首,脸上划过冰冷的寒光,她没有亲手刃过人命,手也有些抖。
她问江磐:“你后悔吗?走到今天这一步。”
“谈何后悔?我与陈家,与陈倾……不死不休。一题有两解,今日我败,今日……我亦,胜,今日我死,今日……我亦生,来生再见,你我,可成知音。”
木漪浑身起了倒寒,执刀对准她脖,“你还有什么遗言?”
江磐气弱,缓缓闭了眼睛,“木芝,永远不要后悔你走过的路,如此,便是极致风流。”
木漪逼着自己手上聚了力,扬刀割破她皮肤之前,她说:“我叫木漪。”
刀刃入肉。
血液喷流。
木漪在火中呆立,直到微弱的声音将她唤醒。
她转过身,刘玉霖惊恐地目睹这一幕,脸上血色褪尽,却并未尖叫或着大喊,而是招了招手:
“……来人了,我们快跑。”
木漪如梦初醒。
抹掉脸上血,背上包袱翻墙而逃,方下墙,那边书房门便被人敲打推挤。
刘玉霖吓得太多,情绪都已经麻木了,只呆呆地感慨:“她就这么死了……”
“应该吧,我不确定。”
木漪难得犹疑,杀过人的那只手很凉。
刘玉霖主动去握住她冰冷的手,木漪双脚朝西挪动,刘玉霖以为去西华门:“现在,出宫吗……”
“不,去大成寺。”
“大成寺有什么?”
木漪血液都在喷流,直往脑中拱去,脑中浮现当初运佛那幕:“佛头,我要偷走那尊佛头。”
之后想办法离开洛阳。
卖了佛头,大富大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