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楼这一日座无虚席,过得热热闹闹。
日头方西斜不久,一辆垂了紫帘的牛车行至莲花楼,布帘遮得严实,虽然牛车在贵族时兴,较马车租赁更昂贵,可洛阳富贵家多,用耕牛拉车洛阳百姓也是见怪不怪。
但见那帘上有细致的穿琇纹,山、月,华虫与凤鸟,在布料一角栩栩如生,叫那些在门窗边饮酒漫谈的人或多或少地转了目光,而后低声交谈起来。
山为阳,虫为阴,阴阳相生是开天辟地,是最高之法。
“这......得是宫里的马车吧?”
“我听闻,这外侍省用婵青,内侍省用辉紫,这辆嘛——”
那车外的奴从形容有度,着装同一色的浅绿瘦袍,转身掀帘之后,车内走下来两个人,一个年长些的,面容洁白雅致,不留杂须,另一个圆脸红唇,一身雍容气度。
酒客都看明白过来:“是内侍省的中监吧。”
聊罢,这二人已经走了进来。
正是之前牵涉大成寺偷盗案的大常侍邓青,和中常侍毕覆。
不肖在楼内停两脚,木漪已经带着手下整了装,容貌焕发地过来迎人,旁人只看见木漪口中轻动,没听见说了什么,就已经一同进了楼上里间。
“这般低调。”有人朝着他们背影唏嘘:“官不小了。”
于是又一起唏嘘:“这莲花楼的主家姓木,也不是贵姓。洛阳也未曾听过有这号人物,是个什么来头?怎得,这种帝后枕边的大佛也来卖她一个小丫头的面子?”
宋寄在一旁听着这些细碎揣度的言语,惊觉她何时勾上了内侍省这条大线?
要知道当今元靖帝当陈王时还有王妃,后面病逝了,元靖帝登位后也未再立后,只追封王妃为皇后,后将其子陈钺立为太子,邓青和毕覆都是故皇后嫁入王府时,陪嫁带过来的家倌。
邓青在王府呆了三十多年,看着陈钺从呱呱落地到及冠娶妻,陈钺也很尊敬他们,还笑说将来要替母亲为邓青送老。
元靖帝看重这个长子,也因此,涉及到邓青他们这些人的事,多是睁只眼闭只眼,一笔轻轻揭过。
这次闹到罚俸,还是因为迟运明晃晃将这事捅到了元靖帝面前,他不好再视而不见,才按规罚了他们一笔。转头又将避暑丘山的选址交给了他们来挑。
这是找机会要给他们赏呢。
眼前晃过送酥点上去的官家,宋寄及时拦住他,面不改色地胡诌:“方才秦二在后厨嚷嚷,像是要与谁打架,今天不能出岔子,你快去看看。我替你送酒。”
那官家与木漪一般精怪,心里自有一面明镜照着,“嗳,先生您腰上挂剑,换您去不是更合宜吗?”说着身形一扭,自宋寄身下钻了走,麻利溜上了楼。
楼下,春笙与陶痕两名武婢,跟守门神般守在那。
想上楼已不可能。
宋寄心下微叹,抬眼望向茶楼方向,禅丝窗被斜阳照耀,映出一个笔挺的人影轮廓,他无计可施,只好在管家下楼时开口:“那就拿两壶新酒给我。”
管家嘿笑:“先生要哪一种?我能给先生折八的惠价。”
“......”
*
楼上雅室内,有熏烟点着。
因是新刷的红漆与青漆,初入时难免有些刺鼻。
经这一中和,只闻见一股沉稳的清气,被放置的冰雕一凝,像雨后林内的露水,让人耳清目明,邓青与毕覆坐下后,不动声色将室内各处打量一番,帷幕、地席、碗盘,酒壶,这类用具还有陈设都无不讲究。
一弹琴的女郎低首轻入,在琴台上坐了,拨弦便抚琴。
木漪在盆中洗净了手,然后亲手为他们斟酒、炙牛肝。
丝竹悦耳,酒肉香足,毕覆也知道木漪下了功夫,看见了她的诚心,笑着说:“我们因为陛下避暑的需要出宫,去城东看看地儿,回宫前,慕这民间武陵春的大名而来。谁知道,姑娘你还把最好的一间屋子,留给我们两个不懂大雅的城内野士了,我这次没有带礼,有愧啊。”
邓青暂未显山露水,只是吃了她的一块肉:“之前你有一间匠人铺子吧,人回来齐了没有,现如今可还开着呢?”
木漪也点头:“人都回来齐了,就在城东的三钱里,二位先生回城会路过的地方。”
斜阳燃烧,停在她手下的烤牛肝上,底下的炭烧的更红,邓青盯着那冒烟处,喉咙也烧灼起来,像被烫了,方想试试她那块木头的下落,木漪已经递过来了一斟酒,眼角殷切上挑:“先生小心这肉烫口。”
邓青耷拉着眼皮接过,看见酒水里,自己晃荡、浑浊的眼睛。
木漪在他上方自请了罪:“我底下的匠人和工头手脚没个轻重,闹出一桩叫您头疼的事,是我没有教好他们,谁说那块木头被偷了?!我看就是将那木头削了坏,又或恶向胆边生自己昧下了!”说着目光湿润道,“这李工头家贫,有一病妻,既出世行商,我也不欲再与他夺这口气,放出牢后,已经将他打发了回家去,此番便求您大人大量饮下此酒,这罪,让我替他担了吧。”
*
宋寄刚携着酒上茶楼,到了门前,正撞上陈擅从门里面出来。
酒香兜头扑了过来,陈擅眼光一闪,“是莲花楼里的武陵春吧?”
宋寄一直隐藏人后,于介田斋潜伏着,专为段渊所使,先跟着介田斋掌柜,又在换朝后跟着红人谢春深,就是不怎与这些前朝文武打交道。不过他认得陈擅,颔首:“正是。”
陈擅哎呀一声,“都送上门来了,我没有不要的道理啊。”乐呵呵地一手去托盘上揣了一个,抱在怀中就走,“不是朋友,也不谈谢,再会!”
宋寄一身功夫,想拦住不难。
正打算行动,里头响起谢春深的话:“宋先生,请进来。”
宋寄刹住了脚。
提着一个空空如也的木盘,转身进了门内。
“........陈小郎君将酒带走了。”
“随他去,不用管。”谢春深对他与对待陈擅不同,虽然都无真情真意,至少客气礼貌相待,给他倒了一盏热茶,执手示意:“先生请坐。”
所以谢春深并非不懂礼。
他只是一个,单纯的无礼之人。
宋寄将门关上,告诉他,“她将邓青与毕覆请了来,说了什么,我没有机会探听。”
谢春深把杯浅笑,炉内的香缠着他半垂的发,烟雾绕缭。
“我也看见了。”
“不要紧么,”宋寄都有些担忧,“任她发展下去——”
“我自有打算。”
宋寄道好,不再插口,就是有一事想起来了,还得说,“关于财帐,她半月前备了一箱子金,是一整笼屉,昨夜我看着那些人将这笼屉搬上了酒楼,但今日就没有看见了。我想,不出意外,是要用在这二人身上的。”
“贿赂?”
“没错。”
“你听,是贿赂,”谢春深瞥他一眼,“她怎么会放到明面上来叫人看见,邓青与毕覆,一个大常侍一个中常侍,虽然都不缺钱,可邓青总压毕覆一头,他们也是表面上师徒情深,一年前,毕覆给邓青的干儿子背锅,被还是陈王的元靖帝在陈王府打了半死,你觉得,他想不想翻身?”
“她拉拢的,不是邓青,是毕覆?”
谢春深伤重才愈,嘴唇还有些白,一扯,更有些病态在身,说了一句话:“内廷,是年轻女人和年轻男人的天下。她在押注,押的,就是毕覆这个人。”
宋寄一下也醍醐灌顶,“她是在效仿郎君您,一张饼,内外分而食之。”想了想,“她身上的帐,寻常去查查不出明朗,再给我一段时间。”
“她的身上都是糊涂账,你可知她从宫内偷来的那尊佛头,卖给岭南商客,换了多少东西回来?”谢春深眼睛又撇去楼外,告诉宋寄,“够买下一整栋莲花楼。”
“可她并没有买下这地方。”
谢春深听此笑笑,将茶盏安心地放回了桌:“她有经商之才,会将那些钱用在别处,放贷、低压、投海船、淘金.....不日便能翻倍,继而往复,账目一日千变,你来得及吗?”
“郎君不在千秋堂,却看得比我清楚。”
那是因为,他与她已经交手多年。
甚至他觉得,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她了。
“这次先别遏止,就让她押毕覆吧,之后,我来将此局收尾,”说到此处,便点去另一条线,“收尾前,我这边,自己也有一个人要解决。”
宋寄在这方面稍显灵敏:“郎君要将迟运推出廷尉府?”
他没有否认,继续说:“除掉他,我需要五万钱。”
宋寄惊诧:“所需甚巨。”
“你跟她要。她钱袋里,藏着我的那一份。”
“是。”但木漪不是软柿子,五万钱又实属不少,宋寄能想象她跳脚的模样,“如果,她不肯给呢?”
“她不敢。”
宋寄没有要说的了。
临行前,被谢春深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她贪心无比,可能全部放出去了,暂时收不回来五万。”
“那怎么办?”
“要一半。另一半,让她月底前给我。”
“这......郎君何必仁慈?剥一剥她的假面,底下一定是有的。”
“仁慈?”谢春深听来好笑,捏了捏眉心,“并非,而是这莲花楼木秀于林,不出十日必然会有大麻烦,给她留一些钱,她才能应急,没了她后我会接管此楼,不能先败在她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