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楼出的情况,他是清楚的。
当年大火烧了皇宫,木漪都没有慢下速度,有什么挫折能让她撑不住?
谢春深本懒得管她。
但这人的措辞让他起了好奇。
那便一探究竟:
“你亥时后再叫我,现在退下。”
“......是。”
这般半裸着身,站在原地晾了一会儿。
随后,他脱下半透的丝衣丢地,抓起白玉屏风上一件交衽的中单裹了,不慌不忙地走向床榻,在木漪忙得火急火燎,晕头转向之时,放松四肢,听着月下竹音闭眼小憩了一把。
亥时。
一辆马车秘密行出谢府,跟着八个武人,在铜陀街婆娑的树影下无声行进。
新朝仍沿前朝宵禁,大部分商铺在酉时就要打烊,醉觚里因是连片酒肆,性质所然,比其他店铺都要晚上两时辰,可至晚在亥时也得打烊,更一深,城内便只见守城巡查的京畿司隶。
醉觚里已至,远远的,能看见火把下的两名司隶守着里门。
那二人察觉马车直接行来,车角处的两只铜灯晃动,将树影左右推移,帘门紧闭不能窥探其中,一下便起了警惕之心。
一名司隶转手将固定在墙的火把取下,抬手拦住他们,沉声问:“来者何人!”
驾车人下了马,拱手:“车内乃是廷尉正大人。”
说着,在二人眼前亮出一枚腰牌。
看清腰牌,两名司隶慌忙还了礼,气焰已经全不见了,只剩得满副恭敬,迟疑问:“廷尉正带人深夜造访此处,敢问,是为何事?”
帘子里传来一声:
“办案。”
“可是这会子,已经宵禁了,”那司隶小心翼翼地解释,“按规矩,是不能再有人进出的,敢问大人,是为何事?”
“放肆!”那驾车的人替他斥道:“大人说要办案,那便是必须此时办,廷尉府每日出入的官员十根指头不能尽数,要查的人,问的事,皆属官府内情,还要一一同你们这些人都解释清楚吗?!”
谢春深选的就是宵禁。
人多眼杂时,他怎会寻去莲花楼,自露背后手脚?
这两名司隶属实就是个被押在岗上的,怎敢得罪这种人物,便跟他们讨要个名录后就放行。
那驾车的人来接,他们不敢递去,而是直接跪在了马车正前。
“校尉吩咐过,因急情要进出里门者,至少需留下手笔......小的们惶恐,恳请大人能够亲笔!”
帘门掀开。
里头景象烘在火光下。
那二人斗胆抬头去看,见帘子内正襟危坐的人着了一身青红墨袖的垂袖宽衫子,披肩的发丝轻动,年轻而妖魅,一柄紫铜长剑就横在他膝盖上,被手紧握。
下一瞬,雪色虎口,轻撬刀鞘。
二人瞬间吓得魂不着体,忙将头低到地上去。
来不及了,还是听得剑出鞘声,脖上冷意森然,就在他们以为要被枭首了的时候,剑光一斜挑去一人手中,那名录在掉针可闻的死寂中飞落于地,被风急翻,纸张碰撞声急切。
“是桩密案,不能留痕。”
低沉又阴冷的声线,划过他们颈上脆弱血脉。
“驾车。”
马车驶动。
二人不敢再有异议,用膝盖倒挪让开了路,车人在黑砖上落下密密麻麻的阴影,跟着车辙声远离。其中一人吓得起不来身,那起先拿火把的将他扶了起来,兀自擦了厚厚冷汗:“这事儿咱们管不了,得禀告校尉去!”
大路上鸦雀无声。
偶尔晕了路的酒鬼,也都睡沉了,趴在树根底下打呼。
车行至莲花楼,宋寄早已等在门前接应,同样持剑,待谢春深下了车,便跟过去解释:“昨日最后一个也跑了,楼里现在只剩下她一个,她不肯走,坚持要将灶房里的食物全都清洗干净,自己下厨。我怕再出事,便也守在这里。”
几句话方停,他们脚步也走至厨房间。
这一路上都是水痕,方才进楼时,招待散客的桌案敞亮,在夜里泛着光,估摸是被人刚擦洗过一遍,为了省油火钱,也为了躲避司隶盘问,她将门窗紧闭,只借着月光和一盏手边的灯烛,扑在那,不知疲倦地濯菜洗菜。
身边已经堆了几篓南瓜,还有鱼虾跟肉,混杂的气味弥漫在厨间,跪久了,她眼前一黑撑不住,手打翻了烛火,地席一角起了火焰,她惊呼弹起:“嗳!”
宋寄想上前去帮忙,谢春深已经看不下去,先一步去拎起了那盆洗菜水,朝她整盆浇了过去。
火是灭了。
她也被这残留苦味的水,浇了个狗血淋头。
宋寄见此,无声隐退。
她抬起头,看见是他,就算是站不起来,也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这一看,太不美妙——为了干活省事,她将华丽的外衣也脱去,身上只剩一件纳凉的夏衫,下裳开衩,露出小腿,袖子捆上襻膊又露出了小臂,经水一浇,就如同一株从水里捞起来的发皱藻荇,泛着腥咸。
谢春深皱起了眉头,丝毫不掩嫌恶:“你这般,与乡野农妇无异。”
是啊,他身上倒是炫彩流光的!木漪忽然伸手上前用手绊住他的脚,谢春深不料她这一遭,重心不稳当真扑去了地上。
一转身,木漪已经粗鲁又急躁地骑在了他身上,她两手揪住他的领子,愤恨道,“你来看我的笑话是不是?”又咬破了自己的唇角,“你说你会帮我,就是这么帮的?!”
窗未曾关紧,亦或同样失了秩序,在此时被风吹开。
夜晚,六欲涌动,冷柔的月光制成银河般的纱,不偏不倚地笼在二人身上,将凌乱的这幕,披上了一点隐秘无措的暧昧。
谢春深不能忍受冒犯,但却十分不合时宜地起了反应。
对着这样毫无美感的她.....
他绝不接受。
下意识逃避。
于是剑横胸前,他掩去心下那一点点慌张,将她用力从自己身上推下,眯眼告诫:“不要拿你的脏手碰我。”
木漪确实有些失控,莲花楼最近遭受了什么?
意外出在五日前。
自内侍省来莲花楼捧场的逸闻传开,很快木漪便借机公开了自己是江磐养女的身份,借此噱头,对前朝感兴趣的、余情未了的,想打听前朝秘辛的高门公子、低门寒士全涌进了楼,她也配合谢春深,只将自己塑成一个无辜的被害者,在宫内受江皇后打压,九死一生、苟延残喘,侥幸从那场宫变里逃脱,活了下来。
知她本是前朝贵人,不弃不堕,还敢自力更生做起买卖,气节叫人佩服,这些个人便时常拉着三五文友入内捧场。
整个醉觚里,就属莲花楼横空出世,又风头过盛。所谓物极必反,莲花楼里蒸蒸日上触了其余同家的霉头,叫他们门庭冷落,光景大不如前。
便用高价将莲花楼的伙计、管家还有厨娘一干要人先后设计着,通通挖了走。
木漪平日便吝啬精明,专横独行,不肯吃一点亏,斥责惩罚也不少,在她手底下干活的人没有不累死累活,心惊胆战的,所谓在哪家都是吃一口饭。那既然有更好的条件,很快就能谈妥,所以逃的逃,跑的跑,拦也拦不住。
及至今日,连春笙也卷了包袱潜逃,人去楼空。
宋寄和秦二劝她先关几日酒楼,待重新找齐楼里干活的人手,再开张迎客,可木漪不肯,哪怕苦苦支撑,自己揉面、擦桌、上蒸笼,封酒打酒。
宋寄对此有些惊讶。
他从未见过如此能吃苦的世家女子,且瞧她那麻利程度,倒像是一直在干的,可每日打烊后要准备的东西太多,饮食、陈设、账本......她一人怎么可能维持整个酒楼的迎来送往?
连两宿不曾合眼,宋寄看出她身体已劳碌至极限,宵禁之前还是劝不走她,只好自己留了下来。
那去通报的人,也是他潜去谢府的,怕万一人真累死在楼里,会坏了谢春深接下来的打算.......
她被谢春深推倒之后,又再次爬了起来,只是脚步太过虚浮,朝后一退,有气无力地扶在了灶台上,霜色裙角泡脏水,一滴一滴从衣角打落。
木漪忽而有些鼻酸。
忍不住抹了一下眼睛。
谢春深看不惯她自怨自艾,向下低头,本想拍去身上衣褶,却无意自触腿间滚烫之处,他手一僵,干脆敛袖遮住。
“欲速则不达,是你心急过甚。”
木漪将另一手也撑住,借月光扫过一地狼藉,“是你逼我。”
谢春深面容无波,只眼底划过一丝极其微小的无奈之情:“只有舍才有得,你连这个道理都不能饯行,对你身边的人,一味行剥削吝啬之举,谁肯向你臣服?木漪,钱能买命,可钱收买不了人心。”
“钱能买。”她立即抬头,嘶吼道,“钱能买!如果不是钱,我出不了云水镇,如果没有钱,我根本来不了洛阳!如果不是我能挣钱,我在你手下,能活多久?!”
“够了!”他不想听过去的事。
可她还在继续喊说。
谢春深踢翻了眼前的菜篓,上去捂住她的嘴。
身体逼近,上半身的重量上来,压弯了她腾空灶台的腰。他嗓音微哑:“那是从前,你不是不肯回头,要往前走吗?既然想跟我斗,至少先将你身边的人拿捏折服!其余皆为废话,废话少说!”
木漪本就累的头昏脑胀。
这一捂,她眼前黑影团团,血气逆流,最后脑子都成了一团黑红血雾,星光乱冒。在窒息感与失控的心跳里,猝然崩断了身体的弦,百音谱成叫嚣,一声大噪过耳之后,什么也听不见了,眼皮撑不住,也直接阖了过去。
谢春深桎梏的躯体,毫无预兆地软了下去,直往下滑。
他下意识抬手滑过她臀,将她的腰身箍住,送去光下,见她已经闭了眼睛,眉头皱得死紧,忙伸去她鼻下测她鼻息。
待指尖撩过一抹热气,他眉头间的疙瘩散开。
气氛凝滞。
暗中,只有他支撑住她的亲密剪影。
*
宋寄与秦二一直等在外间。
期间,二人也听得了一些争执。
秦二按捺不住想冲进去看看,被宋寄用武力拦住了。
一盏茶功夫里头竟然没了声音,秦二又憋不住了,脑子里想法纷纭杂乱,方喘着粗气站起来,厨房里头,谢春深便将木漪抱了出来。
秦二呆住。
宋寄也不敢确定,等借一盏烛火,窥见谢春深脸上的神色,冷的吓人。
嗓子便有些发黏:“是否……要准备棺椁?”
秦二怒吼一声,撸起袖子要跟谢春深博一回。
谢春深突然淡淡开口:“她没有死。”
二人这才知,木漪是吵架吵了一半,给自己累晕过去了。谢春深将她送去当初囚禁自己的那间冰室,过了九月夜里偶有些湿冷,加之最近连下大雨。
室内还有些潮意。
他开始解衣。
秦二两眼一裂,“你想对我主家干什么!”
“给她换身衣服。”头一扭,宋寄已知他意,将秦二推拉了出门,自外阖上,秦二在外喊叫:“男女授受不亲,我家姑娘还未出嫁,平白叫他玷污了!”
之后似是堵了嘴,没有了声儿。
谢春深无所谓一笑,她发烧至半死时,是他背着她送了医,硬灌了药,县里的大夫已老,抓药的也是一个瘸腿小厮,谁照顾得她?那时便已经帮她换过衣了。
他也不会让别的人去碰她。
青绿长袍在空中一抖。
春色连绵的青山里红梅流动,寒香如云流散,罩在她身上。
不平的睡梦中,她眉头皱起,大约身上冷热交替,难受得很,等干衣换上,渐渐自寒中化成一股细微的暖意。
不强烈。
足以让她安眠。
原来,冷衫也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