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谢春深这句话一起落下的,还有阳平元年的第一场雪。
细雪蔼蔼,轻盈如棉,将暗藏波云诡谲的铜陀街左右二里罩透。
次日,亥时方过,一直枯坐萧府的萧瑜抬手用铜罩压了火,整个萧府只余两盏新挂的蚕丝四方灯在雪里细摇。
萧瑜将案上摊开梳理的纸文、账簿和证词一一收拢,放入盒中,最上的是一卷写了大半的奏疏,上头笔墨才停。他方将盒扣仔细上锁,便听到偏门被人打开的声音。
这回,他将盒子藏起,沉默着起身披了一件皮毛做的大衫,走至书斋门前。
直直看着那细影缓缓上了阶梯。
门外,人影叩了三声门扉,声音低细:“先生?先生是我,快开门吧。”
萧瑜负手而立,他心中已有一种大变将临的直觉,豺狼被猎手逼至绝境,很快就要暴露人下众矢之了,危急关头又怎可能不反击?但听得门外人声音越发颤抖不定,还是上前去为她打开了门。
她见了萧瑜,捧过来一沓东西。
萧瑜接下,侧了身:“请姑娘进来避避雪。”
之后,他站在门槛处不再回去,就迎着风雪,但凭冷风灌袖,衣摆猎猎翻滚。
他闭眼听了听,肃杀的风啸中,有不少脚步在轻轻碾压断枝。
“出来吧。”
萧瑜负手侧立,神情一派从容了然。
下瞬,斜风因从暗处突然出现的人墙而缓了进攻的力度,萧瑜厚重的衣服失了风托举,一下落停,他看他们手里提着几桶火油,都未蒙面,至于那站在人墙中间的,是一个他觉有些眼熟的青年人。
“我见过你?”
萧瑜先问。
又想若是见过,自己根本不会忘记。
便又自答:“你藏在暗中跟随本官办案,被本官当成路人看见过脸,你定是谢戎的心腹。”
宋寄并不否认,向他拱了拱手,“萧大人好眼力。”之后也并不废话,开门见山地说:“木芝交给你的物证和账本,请先生现在都拿出来,交给我。”
萧瑜浅笑着摇了摇头,那笑竟也含着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讥讽。
“本官贵为萧家之主,为何要听你一个暗客的话?因为萧澄?本官并不怕你们会杀了他,他是整个萧家都在关忧的后嗣,虽无大用,却贵在这血脉之上。若这血脉毁在谢戎手中,恐怕就连段渊也抵不住整个萧氏联结起来诘问陛下的怒火,一朝太尉就该请疏忽之责,即刻辞官归田了。”
宋寄反手握住刀柄,刀柄的寒凉直逼掌心。
萧瑜正过身子,并不避讳雪的寒凉。
到这一刻,他看清自己作为萧家之主最终的使命,不过是为了萧氏一族的未来而提前消亡:
“今日不是谢戎要亡我,而是段渊要亡我。
谢戎亡我,是为一己之私,段渊要亡我,是为他的岚图社稷。这社稷竟容不下我一个萧十三,何等可悲可叹!”
他与宋寄对峙之时。
萧瑜请进去避雪的人一直缩着,只给雪光一角背影,兀自抱成一团轻轻抖动,并不出声。
宋寄心中起疑。
迅速去鞘拔剑。
其余人见此也迅速提剑直指书斋方向,正对萧瑜眉心。
萧瑜面色不改。
随宋寄一抬手,那些人冲了上前划破萧瑜膝盖,在萧瑜咬牙的痛呼中将萧瑜压身制住。宋寄则紧随其后直奔书斋之内,剑锋穿透温暖的炭烟与香灰,一气挑开了那团身影的篷帽,以剑锋抵下颌,逼迫这人转过头来。
而后。
宋寄浑身一震。
他看见了一个本该躺在坟墓中的死人。
但她身上穿戴的又分明是木漪旧日的衣物,衣底鲜艳,金银纬线织绣。
宋寄哑声:“春笙?”
雪愈大。
风雪成军阵,携刀光剑影里残存的一丝温柔,拍响了谢府的门楼,惊起无处可栖的鸦声一片。
门后布阵的谢春深正一人对弈,在春笙的身份于萧府暴露时,又落下一枚黑棋。
下手又时时被神思所打断。
他望向有依稀灯火的门外,自身完全沉浸在黑暗当中,自言自语道:“见萧瑜的不可能是你。变卖家产,分割两半......你想跑,但我怎么可能会让你走呢?”
言罢暗笑,“既然来了洛阳,不在这里生,那就在这里葬。之后我送你骨灰,回云水县,当你阿爹荷花池的养料可好。”
他就是想要气死她。
谁让她一直在气他。
黑子白子,越布越密,已成一团解不开的乱局。
回到同一时间的萧府,宋寄已捆了春笙,让人将书斋内整个翻了一遍,群书落地,被淋上了火油。萧瑜视死如归,静静看着他们将这里变成一处随时可烧的坟场。
宋寄踏过地上废墟,质问萧瑜:“你一直都是和此女接头?而非木芝?”
萧瑜不置可否,并不作答。
但应该就是了。
也许第一回确实是她,之后.......木芝借着春笙混淆视听,那么她此时在哪里?!
宋寄的心猛然沉下去。
木芝若逃了,行动便会以失败告终。
他命人拷问萧瑜那物证的下落,还有萧瑜很有可能已经写了一大半的那份奏疏:
“证据找出来之后立刻送去谢先生那里,这里先不要燃火,等我的最后指令。”
说罢自己骑快马踏雪赶去千秋堂,刚出城门又想到什么,急忙一拽马头——
千秋堂一直受着监视,自春笙死后,秦二时不时提着一壶酒在坟前喝个尽兴而归,之后又带着春桃母子前去探望。
今日。
就是今日。
秦二又带着春桃往楸树林里送冬祭去了.....问题一定是出在这里!
宋寄皱眉夹紧马腹,一击马腹,马蹄已跑出虚影,朝着不远处的那片楸树林冲去。
由远及近,楸树林中正隐有火光。
丛丛火把照明了一路,两排马上陈军穿盔戴甲,在雪林里整齐穿梭。
雪琼白枝清脆干冷,碎在战马蹄下,如击钟罄。
正前,陈擅骑马护送木漪,二人并行马上就要穿过楸林,到达城外的河道了。
陈擅没有好脸色地望了木漪一眼,抬手拦她一步,“欸。”
她垂眸。
就见他掌心向上。
“待会再给你。”
陈擅英俊的面上冷涩涩的,“现在就拿出来!不然啊,我不让你走。”
木漪抿唇,不情不愿地倒了几袖,一块玉佩连着青丝穗滑入她的掌心。
陈擅目光灼灼跟着。
她抬颌朝他处一丢,被他双手接过,郑重收入怀中。陈擅松了口气,拍了拍领口处,“这下踏实了。”
木漪不敢掉以轻心,紧张张望前路,陈擅用马鞭捅了捅她的胳膊,示意她回头。
“这是我最后一次借军权帮你了,现在有了小燕珺,我在朝廷上要自觉地如履薄冰。”
又指了指胸口处。
“下次无论什么情况,都不许你再将她牵扯进来,否则,别怪我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任你自生自灭。”
州姜不止救过陈擅。
也曾无意救过萧氏族人,对方将萧氏传玉赠予州姜,让她之后有难可求助萧氏。
之前木漪被谢春深发疯咬伤,刘玉霖引荐了州姜与木漪认识,此玉便是木漪从她身上所得。
祭祀大典是杀机,也是木漪的生机。
她知道陈擅想要低调行事,几次主动下放军权来打消元靖帝的疑虑。但祭祀大典在即,他必会重新领兵掌外统军统领职权。
城外巡防,可不受宵禁影响。
今夜陈擅肯出面,还是因为刘玉霖再次帮了她。
她思及此,低声问陈擅:“若我说这玉不是我偷的,是州姜主动给我的,你信吗。”
陈擅听了,似笑非笑:“你还在乎我信不信?”
木漪脸色变冷,再度撇回了头。
二人一时无话,冷寂行至河道一边。
她买下的一艘商船就停在此处,细长的河面还尚未结冰,雪落下,只有霜白的微光在粼粼中波流而去,似满河茶花。
陈擅先下马,助了她一臂之力,当一回她的下马奴。
他眼睛黑亮,那是与谢春深不同的坦荡:
“小灵芝,人间筵席终有散,余生天高地厚、山长水阔,你放手自己去探,我只遥遥送你这一程。
洛阳一路有我打点,无人能拦你。可出了洛阳地界,你还能走多远,就看你自己造化。”
她信誓旦旦:“我会长命百岁的。”
陈擅郎朗笑道:“那就祝你长命百岁,千秋万寿吧。”
她的计划在萧瑜与谢春深斗起之时便已做下,从未改变,那便是离开这里,摆脱枷锁。
禁花禁药悉数埋葬,一应变现的财宝、已作分割的账票都在这艘船上,带不走的田地宅邸、商楼宝船,也都已经暗自转售而去。
秦二先驮包袱上了船,解开锚尖,船身晃动了一下。
“姑娘上来!”
木漪遥望洛阳,邙山处伽蓝寺连绵,雪色半掩寺角,如一段亦真亦幻的大艳梦影。
她谨记江皇后之遗言,此生不走回头路,于是,不再留恋地上了船。
陈擅在火把里向前一步,站在岸边,扬声,风流痛快地吟送了一曲:“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鱼潜在渊,或在于渚!”
要自由啊。
他求而不得的,自由。
*
有陈擅给的通行牒,木漪的商船在上游确实一路通畅无阻,但行至河中心未到下游之时,江上除了陈擅麾下水军驻守的青龙船,还增加不少浮舟。
上有穗旗,还有……秦二指了指越靠越近的那物,“那是什么?”
一人手持红穗金枪,站在为首较大的浮舟上。
秦二不识,她却识得。
她喃喃出口:“是笙节,外侍省宦官身有御令时,可持笙节下令,不从者,便如违反天命,可以当场下罚。”
说着,语气已经有些不对了。秦二一听,也是立即反应了过来,“那是不是说,陈将军的命令在这东西面前,就失效了啊……”
木漪手掐进手边的船栏,指甲都别断了,她痛的吸气,朝秦二喊道:“让船立刻掉头!”
秦二也意识到不对:“快掉头!掉头!”
可风雪里行船本就有倾翻之虑,会减帆降帆,另外增重。
掉头来的又慢又缓。
浮舟却又灵活又轻。
很快便上前来,将木漪的船包围了。木漪向后退,那为首持笙的宦官着一身辉煌红衣,在雪夜里似饕餮猛兽一般,命令陈军挟住她商船,让自己上去。
船有些高。
他仍踏足了她的领域。
再度相见,木漪半张脸已被风雪染红,黄构贪婪地看着她的脸,露出一个终于如此的笑容来。
他抬手震一震笙节,上面红穗掉下雪花,尖尖命令水军:“杂家接萧大人举发,请杂家协助捉拿一女,”笙节指向退无可退的木漪,“就是她,还不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