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春深背着木漪回千秋堂。
她全无力气,待谢春深将她打横放下,用手覆上她受伤的膝盖,为她治伤时,她已闭起眼睡了极为漫长的一觉。
梦中再忆五年前冬反军破城,洛阳卷入一片熊熊烈火,这大火连带将此夜静谧的萧府吞没,地上横尸燃烧,百个冤魂在惨叫哭嚎。
之后,雪落而梦静,化作漫天白纸钱,将萧府内她与他从云水县里带来的那个秘密,永久掩藏。
没有人会知道她是谁。
没有人可以知道,他们是谁。
周身突亮,木漪皱着眉睁开眼,头顶是绿地公羊红金帐,是此时正流行的蜀锦。
她缓缓呼吸了两口,坐起身来浅浅发愣。
方才是刘玉霖卷起了窗帷,此时一手将窗卷套入金勾,这便转身看她。
“不是不让你睡,今天不是茱萸阁开张的日子嘛?
已经有人在外头等着了,她们都不敢叫你,都央我进来将你喊醒。”
说着已经坐在木漪床边,捞起了她的手。
刘玉霖看清她脸上怔松的神情,了然几分:“又做噩梦了?”
木漪不置可否。
那夜去了很多救火的火军,谢春深趁乱伪造遗书丢入萧府一并焚烧,孔继维也在当夜失踪,次日朝廷派来的人捡到那枚上了锁的盒子,也看见了那封遗奏。
萧瑜在信中坦言自剖其亲侄暗买禁花禁药,在家转制五石散,既当了禁花主官,却查出家人便是禁花之源,一时羞愤难当,无所适从,遂辞官。
卫顺安跪求元靖帝允许自己主力彻查萧府失火一事,元靖帝受段渊所引,以避嫌之由拒其请求。
可卫顺安并未罢休,连续上奏为萧瑜喊冤,元靖帝批驳其“咄咄逼人,有失臣仪”将其贬出洛阳。
裴弧称病在家,此案又交由廷尉府众人查办,结果可想而知——
黄构作为督查去萧府问案,撞破萧瑜监禁萧澄一幕,被萧瑜失手所杀,之后双方剩余的人马陷入了混战。至于萧澄,在那场大火中被火军救出,可行为却如同七岁稚儿,嘴边淌着口津,双目发直,满口的胡言乱语。
宫中医正施诊,道是过量服用五石散而致气血崩乱迷了心智。
元靖帝怒其不争,要内统军在整个萧氏内彻底搜罗了一番,发现不少子弟都会私下炼制五石散,一下勃然大怒。
天地震颤,群星陨落。
整个萧氏都因禁花一案被牵连,甚至也扯出邓青与萧氏的渊源,元靖帝念着萧氏在当陈王时出力拥护的旧情,还是施了“仁”政,单将邓青送去皇陵“养老”,萧氏族人身上大部分的官爵与诰命削去,又将萧澄等人黜为平民。
元靖帝下令时,常会记起最后一次在素溪殿内萧瑜抛下碗筷,孤傲离开的背影。
事实如何,根本不重要。
帝王对这他个人三分敬佩,三分憎恶,又三分感慨。之后在狂风卷大地的深冬之时,大笔一挥,让萧氏全族领萧瑜骨灰渡河,迁回故郡南方,远离洛阳伽蓝,也远离了,吏治的心脏。
有没有人不服呢?
自然是有的,但反抗的声音在段渊和谢春深一阳一阴的运作下,总会消弭。
一过已三年,谢春深代领廷尉职责一年后,顺利接手廷尉之职。
她的千秋堂也从京郊迁至铜驼街的文阳里,这里的宅主权贵云集,非富即贵。
在忙着莲花楼复开之余,又开了酒肆十八家,租赁车行九家,还有药铺,食铺,书画,珠宝衣装铺三十余,田宅几百亩,宅邸十六所。
在洛阳,她一个小小女子总算站稳了脚跟。
谢戎与木漪,是廷尉与商女,也是奸臣与豪强。
面上二人互作不识,私下嘛,反正这些年他的钱都交给她挣,也交给她管,需要的时候他就来找她要钱。
……由旧梦牵引出的回忆结束,靠坐檀木塌的木漪一下反握住刘玉霖的手,眼里已经完全清明,又是一派波光粼粼的神韵。
“谭尔在外面吗?”
前朝豪强也可豢养私兵,新朝之后,兵权管控变得严苛,规定非战时,蓄养部曲不可过五百人,以此来避免氏族与氏族聚火抱团的作乱苗头。
木漪个人豢养私兵一百八十余,这比许多大豪强的兵配更甚。
归根结底,还是因她是女人,在这方面,总要比男人着紧些。
谭尔便是私兵之首,刘玉霖点点头,“他来了,还将躲在马厩打盹的秦二也抓了过来,都在正堂上候着呢。”
燕珺断乳后,陈擅将孩子接回了陈家入族谱,刘玉霖决定一个人出去走走,至少做点什么,起码她还有一袋从大成寺盗出来的珠宝。
木漪当时商业扩展,正缺靠得住的人手,她邀刘玉霖来店内帮忙,刘玉霖就来了。
尽管什么都要从头学起——珠算,奉茶,酿酒,待客,与货商讨价还价。
“我现在也会做生意了,”刘玉霖脸上微红,抬手撇开木漪粘在脸上的发丝,“对这里头的曲折也懂一些,你告诉我,你让谭部头带兵来,是不是因为今天会有人找店里的麻烦?”
木漪下了塌,衣领滑下露出半个腻白的肩头,在宽阔的室内,声音叠在层层青蝉纹的帷幕里,“说不准,等过去就知道了。找他,也是以防万一。”
茱萸阁是她下半年的重头戏,她花重金请了两个西亚来的珠宝工匠,所做出的珠宝款式,在洛阳绝对独一无二。
在今日之前,想要偷盗店内之物回去复刻之人,两只手都数不过来,她已经送了几次官了。
梳洗过后,一行人跟着她浩浩荡荡去了阁内,门前由她洒净水后开始祭祀,之后挂幌子,又炸竹。
周围围了许多人,干燥的细竹在铁锅中烘烤,发出劈哩叭啦的声响,惹得现场看客都捂住了耳朵,木漪一直盯着某个方向,刘玉霖怕她耳朵炸聋了,抬一只手帮她捂上。
方动作,急促的马蹄声便由远至近朝着这里奔来。
爆竹声盖天,街口众人浑然不觉,直到那惊马撞倒了外圈看热闹的人,又踩过人背让人惨叫,他们这才后知后觉地逃着让开了道,却仍有不少人摔倒。
那马嘶鸣一声,蹄子翻倒热锅,被烫的不断抬起双脚,受惊更甚,直直冲着茱萸门前撞去!
木漪已经拉过了反应不及的刘玉霖向内,大喊一声,声音并不见有起伏抖动,“谭尔!”
谭尔与二兵上前,用长棍一击马腹,后拉绳绊其前蹄,那马重重翻滚摔下,打横冲滚茱萸阁下,新门扇被撞倒,一乱跑的女孩躲避不及,眼看要砸在她身上,秦二眼疾手快奔去,将那女孩捞了起来背过身护在怀中,以宽厚的大背扛住了那扇落门。
牌匾震了一震,还是砸了下来,将刘玉霖吓得面色发白。
木漪看着摔裂的牌匾,不悦敛目,高甩袖子挥了挥手。
“将马拖走。”
谭尔等人会意,立即将制服的马遮上了眼,那马冷静下来,在地上喘粗气。
她又站了出去,告诉家丁,“送这些受伤的人去就医。”
茱萸阁临河,河上游有几舫观景的画船。
其中一艘遮得较为严实,船上人掀开半透的帘幕去看,这岸上乱成一锅粥的局面,在她短短的两句话里就控了下来。
宋寄放下帘。
船上帐后有一乐姬,正隔门弹奏焦尾琴,案子焚博山炉,桂花清酒未曾让人侍过,啜入口中,有些刺牙。
宋寄只抿了一口,牙齿发颤,谢春深将熏炉撇开,摆了陶壶上去煮。
“多谢郎君。”
“小事而已。”
宋寄眼力不错,低声:“那马像是西域商队的,马鞍上栓了长串铃铛,这许久了,无人认领。”
“既是专门来闹事的,成与不成,他敢吗?用这匹马换金平僧的三字扁,不亏。”
“郎君方才……”
那马都要撞到她身上去了,谢春深还静坐如钟,兀自品酒中桂香。
谢春深一笑,甚至有些诡异的灿烂,“她自己能解决。”
宋寄颔颔首,承认木漪实力不俗,有勇有谋,“郎君每回提前透露她宫内新出的商策,又放垄田书助她垄田收宅,可谓煞费苦心,她也不愧为商业奇才,三年不长不短,竟也被她造成了百家实业。”
谢春深听完,不可置否,抬手封为他斟上一杯酒,冒着滚烫的热气,“喝完这杯酒,你露个面,请她今日天黑时上此画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