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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医官!”旅帅扬声喊道

他的声音短暂地压过了伤兵们压抑的呻吟、医徒们匆忙的脚步声和器皿碰撞的叮当声。即使在这片嘈杂的区域也显得格外清晰。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前襟沾着暗褐色污渍葛布袍的老者闻声从一顶大帐篷里钻了出来。

他约莫五十多岁,头发灰白,身形干瘦,面容愁苦,眼角嘴角都耷拉着,带着长期面对伤痛和死亡磨蚀出的麻木。

见到陈旅帅,他连忙快走几步,略显蹒跚地拱手,语气带着医官见到军爷时固有的谦卑,却又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的疏离:

“陈旅帅?您今日怎有空亲临这污秽之地?可是哪位将军麾下有了急症?”

他说话间,目光下意识地朝陈旅帅身后扫去,似乎在寻找担架或重伤的兵卒,完全忽略了站在稍远处的刘然然。

陈旅帅似乎对这里的气味和环境颇为不适,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没有寒暄,用马鞭梢指了指刚费力爬下驽马的刘然然:

“孙医官,不是看诊。此人张刘氏。将军特许,以医户身份拨到你伤兵营听用。”

他语气平淡,像是在交代一件寻常物资。

“将军说她略懂些草药外伤什么的,你自己看着点安排,搞点协助处理伤患,配制些药膏之类的活计。”

孙医官那原本半垂着的、浑浊的目光顺着鞭梢的方向,终于落在了刘然然身上。

那目光像是沾了污水的刷子,从上到下,极其缓慢而又挑剔地刷过她全身——

只见刘然然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裙、衣裙下边是沾满旅途尘土的裤脚和草鞋、

头上简单挽起的发髻、以及那张虽然带着疲惫却难掩清秀、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脸。

他的眉头紧紧皱起,脸上皱纹挤得更深,毫不掩饰地露出嫌弃与不耐烦:

“旅帅,您莫不是同老夫说笑?还是上头的老爷们闲来无事,拿我这把老骨头寻开心?”

他手臂猛地一划,指向周围那些不断传出痛苦声响的帐篷

“您看看!听听!这伤兵营里每日抬进来的,都是些什么人?

哪个不是缺胳膊断腿、肠穿肚烂、从鬼门关前打滚回来的粗军汉?

不是断骨剜肉,嚎叫挣扎,就是污血横流,脓疮恶臭……这还都是常事!

她一个乡野妇人,细皮嫩肉的,哪里见的了这阵仗?

怕不是闻了这气味,当场就得吓晕过去咯!到时候我还得派人照看她!平白添乱!”

他语气愈发激动,带着一种被人戏弄了专业领域的愤懑

“再说此地杂乱污秽,病菌横生,岂是妇人该待的地方?

若是过了病气,或是冲撞了什么,谁担待得起?

胡闹!简直是胡闹!”

他的声音洪亮且情绪激动,在这相对开放的营区里传得老远。

顿时,周围几个正在帮忙搬运伤员、或是蹲在地上捣药、或是清洗器械的医徒、杂役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目光齐刷刷地聚焦过来。

那些目光里,有单纯的好奇,有事不关己的漠然

但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看热闹的戏谑和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一个正抬着空担架经过的年轻医徒,甚至毫不客气地嗤笑出声,上下打量着刘然然,眼神轻蔑。

刘然然垂手站着,头颅微低,目光落在自己沾满尘土的鞋尖上,依旧沉默。

她能感受到那些目光如同细密的针尖扎在身上,也能清晰地听到孙医官每一句充满排斥的话语。

但她深知,在此地,面对根深蒂固的偏见和这样一个明显排斥她的上司,任何的辩解都是多余的,讲了甚至可能引来更大的反感和更恶劣的对待。

她只能将所有的情绪死死压在心里,像一块投入深海的石头。

陈旅帅的脸色微沉,显然对孙医官这番激烈的反应和拔高的音量有些不悦。

他握着马鞭的手紧了紧,语气加重了几分,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孙医官!这不是和你在商量,是军令!

人,是将军亲自点头特许留下的!现在交给你了,你就得收着!

将军也有话,若她真有些本事,不得刻意刁难。若是实在不堪用,你再报于我就是!”

他似乎极其不愿在这充满病气和死亡气息的地方多待片刻,

说完便猛地一勒缰绳,调转马头,对两名亲兵喝道

“我们走!”

马蹄声再次响起,很快便嘚嘚远去,只留下翻滚的尘土和一片诡异的寂静。

陈旅帅干脆利落地走了,将刘然然独自一人,彻底留在了这充满排斥、质疑、戏谑与冷漠目光的漩涡中心。

孙医官看着旅帅远去的背影,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显然余怒未消。

他猛地回过头,狠狠瞪了刘然然一眼,那眼神像是看一件极其碍眼的垃圾。

他没好气地重重哼了一声,声音从鼻孔里喷出来,带着浓重的怨气,低声嘟囔咒骂:

“真是……晦气!什么破烂都往我这塞!还不够忙乱的!添堵!”

他显然已将刘然然当成了上面那些“老爷们”一时兴起、随意塞来的巨大麻烦

一个不仅无用还会占用本就紧张资源、破坏他这里固有秩序的累赘。

他的目光极其不耐烦地扫过,最终落在旁边角落里那堆积如山、散发着浓烈恶臭、沾满脓血污物甚至疑似某些组织液的肮脏裹伤布,以及几个满是污秽、爬着蝇虫的木桶上。

他随手一指,像是打发叫花子,语气硬邦邦、冷冰冰,充满了刁难:

“既然来了,就别愣着像个木头桩子!看见那些了吗?都是今日换下来的!你个妇人家家,先去把这些洗干净!皂角在那边破筐里!今日洗不完,今晚就没你的饭食!”

这无疑是赤裸裸的下马威,这活是最低等杂役都不愿长久做的、又脏又累又极易染病的活计。

他的目的也显而易见:

要么让她知难而退,自己滚蛋;要么就用这最卑微的劳作,狠狠磨掉她可能有的任何不该有的心思,让她牢牢记住自己在这里最低等的位置。

先前那个嗤笑的年轻医徒此刻更是毫不掩饰地露出了幸灾乐祸的表情,抱着胳膊,似乎准备欣赏一场好戏。

刘然然脸上依旧看不出丝毫恼怒或委屈。

她只是异常平静地、甚至可以说是顺从地,将自己背上那个小小的、瘪瘪的包袱解下,小心翼翼地放在一个稍显干净、不至于被污水溅到的角落。

然后,她默默地将两只袖子一层层挽起,一直挽到手肘以上,露出虽然粗糙、布满细小伤痕和老茧、却并不纤弱无力的小臂。

她没有丝毫犹豫,径直走向那堆令人望而生畏的污秽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