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房的门被孙医官从里面轻轻闩上,隔绝了外面呼啸的风雪声,也将库房内压抑而紧张的氛围浓缩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
油灯的光芒不安地跳跃着,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扭曲地投在堆满药材的架子上,仿佛无声的鬼魅。
孙医官背对着门,站立了片刻,胸膛依旧因愤怒而微微起伏。他转过身,目光落在刘然然身上,那目光已然不同
那眼神,不再是看待一个普通的帮忙妇人,而是带着一种审慎的、近乎同僚般的凝重。
“刘氏,”他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却清晰无比
“此事非同小可,牵扯必广。仅凭你手中这点样本,和你我二人空口白话,恐怕难以撼动那盘根错节的贪渎网络,打蛇不死,反遭其噬。
我们需要更多、更扎实的证据,需要确凿的账目出入,需要经手人的证词,需要能将他们彻底钉死的铁证!”
刘然然神色肃然,点头道:
“医官所言极是。民妇亦知此事艰难。民妇入营时日尚短,人微言轻,所能接触有限。但民妇以为,突破口或可在两处:
其一,便是伙食营每日食材入库的记录与实际消耗的对比,尤其是米粮、肉食及油料;
其二,则是军需处下发至伤兵营的药材批次、数量与账目凭证,同实际收到物品的差异。”
她思路清晰,直指要害。
贪墨无非是在入库数量上虚报,在出库质量上以次充好,账目便是最关键的命门。
孙医官眼中闪过一丝赞赏,这妇人果然心思缜密。
他沉吟道:
“伙食营的入库记录,定然被他们把持得紧,轻易难以得手。至于军需处的下发凭证……每次送货,辅兵只会带来一份简单的交接清单,详细账目皆在军需处库吏手中,我等难以查阅。”
“正是如此。”刘然然接口道,目光沉静
“但,他们或许能篡改账册,却难以抹平所有痕迹。每次运送食材药材的车马进出、搬运民夫的数量、乃至包装物上的印记批次,或许都能找到蛛丝马迹。再者,经手之人,也并非铁板一块。”
她意有所指。赵头儿的动摇,便是那铁板上的一道裂痕。
孙医官立刻明白了她的暗示,眉头紧锁:
“你是说赵丙?此人虽似有苦衷,但毕竟深陷其中,让他反水,恐非易事,风险极大。”
“无需他立刻反水。”刘然然道
“只需让他知晓,有人在查,且查的不止一端。他若为自保,或许会有所行动,哪怕只是慌乱中露出破绽,或暗中丢弃一些于己不利的东西,便是我们的机会。”
这是避免直接搏斗,而以攻心为上的妙计。
孙医官缓缓点头,觉得此言有理。
他踱步到炭盆旁,伸出手烤着火,面色在跳动的火光下明明灭灭:
“军需处那边,老夫或许可以想办法。我与负责稽核账目的王主簿有几分旧谊,此人性子耿直,或许能从他那里探得一二风声,或至少,让他对近期送往伤兵营的物资账目多留一分心。”
他这便是在上层寻找可能的助力。
“如此甚好!”刘然然眼中一亮
“若能得王主簿暗中留意,许多事情便容易许多。至于伤兵营内部……”她目光扫过库房
“每日接收药材、分发饭食,众多医徒、杂役、乃至伤员本身,皆是见证。或许无人敢明言,但若暗中收集众人对近日饭菜质量、药材效用的抱怨,汇总起来,亦是民情舆论之力,可作旁证。”
孙医官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
“好!便依此计。舆论之事,老夫来办。营中老卒多数信服于我,收集些抱怨之言不难。至于其他……”
他看向刘然然,眼神复杂
“刘氏,你心思细腻,善于观察,又不引人注目。探查痕迹、留意经手人动向之事,恐怕还需你多费心。切记,一切以自身安危为重,若无十足把握,宁可按兵不动,亦万万不可打草惊蛇!”
这是将最危险的任务交给了她,也是对她能力的认可。
“民妇明白。”刘然然郑重应下
“定当谨慎行事。”
计议已定,两人便不再多言。孙医官走到案前,铺开竹简,开始写下给王主簿的信函,从偶尔漏见的字眼来看,这封信措辞极为谨慎。
刘然然则回到药材堆旁,继续之前的分拣工作,脑中却飞速运转,思索着从何处着手,又如何避开耳目。
夜深了,风雪似乎小了一些,但寒意更重。库房内的灯火亮至很晚。
接下来的两日,军营表面一切如常,风雪时停时续。但在这平静的水面之下,两股暗流正悄然涌动。
孙医官借着巡诊换药的机会,与一些相熟的老兵和低阶军官低声交谈,叹息如今药材难得、饭食粗糙,引得众人纷纷附和,怨声载道。
这些抱怨被孙医官默默记在心里。
刘然然则更加忙碌。她利用管理库房物资的便利,格外留意每日送来的食材和药材包装。
她发现,运送米粮的麻袋上,偶尔会沾着某种特殊的红色粘土,这种粘土并非营区附近所有。
她还注意到,有一次送来的药材箱底,竟然夹杂着一小片来自不同产地的药材标签,与箱内药材完全不符。
她甚至借着夜色,冒险靠近伙食营后方的垃圾堆积处,在一片污秽中
她忍着刺鼻的气味,用树枝小心翻找,果然发现了一些被刻意撕碎、但尚能拼凑出部分内容的单据碎片,上面模糊可见夸大的数字和经手人的画押。
这些琐碎、不起眼的发现,被她小心翼翼地收集起来,如同燕子衔泥般,一点点积累。
而另一方面,孙医官暗中递出的信似乎起了作用。
军需处的王主簿虽然没有明确回复,但下一次送来伤兵营的药材,品质竟然略微有所提升,虽然依旧达不到标准,但那敷衍了事的态度似乎收敛了一点。
这无疑是一个积极的信号,表明王主簿至少起了疑心,并施加了某种影响。
但同时,刘然然也敏锐地察觉到,伙食营那边,王老三出现的次数增多了,脸色似乎也不太好,有一次甚至与赵头儿在角落里发生了短暂的、压抑的争执。
赵头儿则显得更加焦躁不安,有一次刘然然“偶然”与他碰面,他眼神躲闪,几乎像是受惊的兔子。
风雨欲来的压抑感,笼罩在知情人的心头。
铁证正在一点点聚集,而对手,似乎也开始警觉。
网,正在悄悄收紧,但猎物也已有所察觉。
最终的较量,或许一触即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