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房内,油灯的光芒将刘然然尚且带着一丝苍白的脸庞映照得忽明忽暗。
她刚刚极力平复下夜探带来的惊悸,便将方才险象环生的经历以及那两份新获得的、触目惊心的样本,尽数呈现在孙医官面前。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灯芯燃烧时偶尔爆开的噼啪轻响。
孙医官死死盯着油纸上那点散发着酸腐气味的深色污渍和那几粒掺着沙粒霉点的糙米
他的脸色在灯光下先是涨红,继而转为一种骇人的青白,持着油纸的手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
“岂有此理!丧尽天良!猪狗不如!”
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词
他的声音低沉嘶哑,仿佛是一头受伤的野兽正在咆哮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浸透着难以想象的震怒与恶心
“他们……他们竟然真的敢!把这种东西运进来!
这是要给将士们吃?!这是喂牲口都不如!”
他猛地抬手,似乎想将眼前这污秽之物狠狠摔在地上,
但最终又强忍下来,小心翼翼地将油纸包重新折好,仿佛那是什么剧毒之物,动作间充满了厌恶。
他闭上眼,胸膛剧烈起伏,显然在强行压制那几乎要冲破理智的怒火。
过了良久,他再次睁开眼。他的目光中已是一片冰冷的决绝,再无半分犹豫:
“不能再等了!此事必须立刻上禀!否则,天理难容!”
“医官息怒。”
刘然然虽然心中同样激愤,却保持着一贯的冷静
“我们此刻贸然上禀,恐打草惊蛇。王老三他们今日行事如此鬼祟,显是这批货物问题极大,心中亦有鬼。
现在我们虽握有些许样本,但若他们矢口否认,反咬我们诬陷,或是迅速销毁账目、统一口径,我们仍将陷入被动。
需得谋定而后动,务求一击必中!”
孙医官深吸一口气,知道刘然然所言在理。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沉声道:
“你说得对。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此刻,他已将刘然然视为平等的谋划者。
刘然然的明眸闪烁,压低声音,开始条分缕析:
“眼下有几件事,需即刻并行。
第一,这批新到的劣质物资,此刻定然还未完全入库分发,或是暂存于某处,或是急于处理。
此乃现成的罪证,必须设法在其被转移或销毁前,将其截获、封存!最好能人赃并获!”
孙医官眼神一凛:
“不错!此乃关键!老夫这就去寻当夜值巡的护军都尉!
此人素来刚正,与老夫有几分交情。我以伤兵营恐有疫病传播源为由,请他派可靠之人,暗中封锁伙食营仓储区域,许进不许出!
尤其是新到之物,严加看管!”这是一个极好的借口,既能调动兵力,又不至于过早暴露真实意图。
“如此甚好!”刘然然点头,接着说道
“第二,账目。
真实账册必被王老三等人严密看守。但方才听闻赵头儿因账目问题急寻王老三,显是内部已有分歧慌乱。
或许……我们可以暗中留意,他们是否会急于处理或转移账册?
甚至,能否利用赵头儿的恐慌,设法套取或复制关键账目信息?”
这是险招,但机会或许就在混乱中。
孙医官闻言沉吟道:
“赵丙此人……老夫可借巡查之名,再去寻他一次,敲山震虎,加剧其恐慌
或能迫使其露出马脚。即便不能,也能牵制其心神。”
“第三,”刘然然继续道,
“人证。除了你我能提供的证词,还需更多旁证。
不知那位军需处的王主簿处,医官是否可再修书一封?
将今夜所见这批问题物资的异常稍作透露,请他务必留意军需处那边与此相关的批文、调令或记录?
若能得他暗中协助,从上层印证,则证据链更为完整。此外,伤兵营中众人口耳相传的怨言,亦需尽快整理成文,按上手印,以为民情佐证。”
“好!王主簿处,老夫立刻再写信,让心腹之人连夜送去!
伤兵营的联名诉状,老夫亲自去办,那些老伙计的信得过!”
孙医官雷厉风行,当即铺开竹简。
“第四,”刘然然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千钧
“须防狗急跳墙。我等此番动作,对方不可能全无察觉。
尤其是那个三角眼,疑心极重。
此刻我们需立刻将目前收集到的所有证物,另行妥善藏匿
或复制几分,交由绝对可靠之人分开保管。以免对方铤而走险,前来搜查或破坏。”
孙医官神色凝重地点头:
“此言大善!这些样本,你我各藏一份。联名诉状一旦收集完毕,亦需抄录备份,分开放置。
库房这边,也要加强夜间巡查,老夫待会安排信得过的医徒值守。”
计议已定,两人立刻分头行动。
孙医官先是回了自己的营帐,不等清理案卓,便匆匆写下给王主簿和护军都尉的信笺
随后唤来两名跟随他多年、口风极紧的老医徒,低声嘱咐一番
两人领命后悄无声息地融入夜色之中。
随后,孙医官在房间内来回渡步,最终也拿起药箱,以夜间探视重伤员为名,走出了库房。
他的真正目标,是那些可以联名的老卒,以及或许能碰上的赵头儿。
而库房内的刘然然则迅速将藏匿的证物取出,小心地分作两份。
先是将一份用油纸层层包裹,塞回那个墙缝深处。
而另一份,她沉吟片刻,目光落在墙角那堆准备明日丢弃的药渣上。
她将其用一小块破布包好,深深埋入药渣底部。
有时候最危险的地方,有时反而最安全。
等做完这一切,她吹熄了大部分油灯,只留一盏如豆灯火,坐在阴影里
她看似休息,耳根却时刻留意着外面的任何风吹草动。
外面的风雪似乎又大了起来,用力的拍打着门窗,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时间就在这紧张的等待中缓慢流逝。
现在的每一刻都显得无比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库房外传来一阵急促却尽量放轻的脚步声,以及压低的交谈声。
是孙医官回来了!
他大力推门而入,带进一股凛冽的寒气。
虽然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却又有着压抑不住的兴奋:
“信已送到。护军都尉那边已应允,会立刻安排心腹人手,以加强防疫巡查为名,暗中控制伙食营仓储区域!
至于王主簿那边……送信的人回来说,王主簿看了信,沉默良久,只说了句‘知道了’,但脸色极其难看,想必心中已有决断。”
他一口气说完大段后,又快速喘了口气,继续道:
“至于联名诉状,已有十七位老卒和伤兵按了手印!
赵丙那边……老夫去时,他正魂不守舍,对账目支支吾吾,老夫只敲打了他几句,说近日营中病患增多,恐与饮食有关,上官已关注此事,他便吓得面如土色,汗出如浆!
看来他们内部已然生乱!”
好消息接连传来,刘然然心中一振。
然而,就在这时——
“砰!砰!砰!”
库房的门突然被粗暴地敲响,甚至可以说是砸响!
一个极其不耐烦、甚至带着凶戾之气的声音在外吼道:
“孙医官!开门!军需处巡夜查库!快开门!”
库房内的两人脸色骤然一变!
军需处?巡夜查库?
从未有过这样的规矩!而且是在这个时辰!
孙医官与刘然然对视一眼,眼中都充满了惊疑与警惕。
来者不善!
孙医官深吸一口气,示意刘然然退到阴影深处,自己整理了一下衣袍,脸上恢复平日的冷峻,沉声应道:
“来了!深更半夜,何事如此喧哗?”
说着,他缓缓走向门口。
刘然然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悄悄将手探入袖中,握紧了那根平日里用来捣药、一头削尖了的铁杵。
门闩被拉开。
“哐当!”一声,门被从外面猛地推开!
寒风裹着雪沫倒灌而入,吹得灯火剧烈摇曳。
门口,赫然站着三个身着军需处号衣的彪悍辅兵,为首者,正是那个三角眼!
他一手按在腰刀刀柄上,眼神如毒蛇般扫入库房内,嘴角噙着一丝冰冷的、不怀好意的笑容。
“孙医官,打扰了。”
三角眼皮笑肉不笑地开口
“上头有令,近日各营库房须严查火烛隐患与物资堆放规程。
尤其你这伤兵营库房,药材众多,更需仔细查验!兄弟们,进去看看!”
他根本不给孙医官反应的时间,一挥手,带着另外两人就要强行闯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