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四更梆子声过后,夜色最浓,此时离天亮尚有段距离,正是人最困倦之时。
库房内的狼藉已大致收拾停当,至少从表面看去恢复了秩序,只是空气中依旧弥漫着药材粉尘和一种无形的紧张。
那两包要命的鸦胆子粉,被孙医官用油纸层层包裹,贴上特殊标记,与之前收集的证物分开,藏于贴身的药囊之中——
这是最危险,却也可能是最安全的地方。
在方才短暂的忙碌过后,库房内再次陷入沉寂。油灯的光芒似乎也因之前的惊扰而显得有些疲惫,昏黄地摇曳着。
孙医官坐在案前,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面色沉凝如水。
刘然然则靠坐在角落的药材包上,闭目养神,但微微颤动的睫毛显示她并未入睡,脑中仍在飞速运转。
“刘氏,”孙医官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你方才所虑,不无道理。营中若有眼线,我等一举一动,恐皆在他人监视之下。明日明查伙食营,虽可打其措手不及,但也需防其断尾求生,或是……铤而走险。”
刘然然听到这话,睁开眼,目光中没有着熬了一夜的疲倦,反而是一片清亮:
“医官所虑极是。明查之事,声势要大,要让尽可能多的人知道,务必形成舆论压力,令其难以暗中操作。但我们真正的杀手锏,或许仍需不放在明面上,而是藏在暗处等待时机。”
“哦?藏于暗处?你与我细说看看怎么个暗处法。”孙医官身体微微前倾。
“护军都尉的人虽控制了仓储区域,但王老三经营日久,必有我们不知的隐秘之处或应急通道。明查之时,他们定会全力遮掩主要仓库的问题,但或许会忽略一些他们认为安全的小库房、地窖,或是急于转移某些最见不得光的核心账目、或是刚刚运入的那批问题最严重的物资。”
刘然然压低声音,条分缕析
“我们或可请护军都尉派出的心腹,明面上配合我们大张旗鼓检查主要仓库,暗地里,再分出一两个绝对可靠、身手敏捷之人,趁乱盯死王老三、赵头儿或是那个三角眼的心腹,看他们在此压力下,会急于去往何处,接触何人,处理何物。这或许能抓到更直接的证据,甚至找到那本真账册!”
孙医官听闻此言眼中精光一闪,抚掌低声道:“好一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此计大善!老夫这就再修书一封,将你我计策详述,天明之前,务必送到护军都尉手中!请他务必安排妥当人手!”
他说干就干,立刻再次铺开竹简。
刘然然补充道:“还有一事。明日明查,医官不妨多带上几位在伤兵营中素有威望、性子耿直的老军卒同往。他们久历行伍,眼力毒辣,对米粮肉食的好坏自有判断,且他们的话,在普通士卒中更具分量。他们的见证,便是最有力的人证。”
“不错!正该如此!”孙医官连连点头,笔下如飞。
信很快写好,孙医官唤来另一名绝对信得过的、负责夜间煎药的老伙计,仔细嘱咐一番。
那老伙计神色凝重,将信贴身藏好,如同融入夜色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送信人离去后,库房内又只剩下两人。距离天亮还有一个多时辰,但这黎明前的黑暗,却仿佛格外漫长而沉重。
“然然,你去稍稍歇息片刻吧,今夜辛苦了。”孙医官看着刘然然眼下淡淡的青影,语气缓和了些。
刘然然摇摇头:“民妇不累。医官,您也需保重身体,明日还需您主持大局。”
两人便不再说话,各自静坐,养精蓄锐,等待着晨曦的到来,也等待着那即将到来的、注定不会平静的白昼。
时间一点点流逝。外面的风雪似乎彻底停了,万籁俱寂,静得能听到彼此轻微的呼吸声。
然而,在这极致的寂静中,刘然然的耳朵忽然微微一动。她似乎听到库房外侧的院墙根下,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几乎难以察觉的窸窣声,像是积雪被极轻的脚步踩压,又像是有什么东西擦过了墙面。
她的心猛地提了起来,立刻屏住呼吸,对孙医官做了一个噤声警惕的手势。
孙医官也瞬间绷紧了身体,侧耳倾听。
那声音极其细微,断断续续,仿佛夜行的猫儿,又或是风吹动枯枝。但在两个高度警惕的人耳中,却显得格外突兀。
刘然然悄无声息地移动到窗边,借着窗纸的缝隙,小心翼翼地向外望去。
月色被浓厚的云层遮蔽,外面一片漆黑,只能看到积雪模糊的反光。院墙下,似乎有一个比夜色更深的影子极快地一闪而过,融入了更深的阴影里,再也看不真切。
是错觉?还是……那个一直存在的“眼线”,仍在暗中窥伺?
刘然然不敢确定。她退回原处,对孙医官轻轻摇了摇头。
两人的心都沉了下去。这种如芒在背的感觉,比正面冲突更令人不安。
就在这疑神疑鬼的紧张氛围中,东方的天际,终于泛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鱼肚白般的亮光。
天,快要亮了。
库房内的油灯燃到了尽头,火光跳动了几下,终于熄灭,留下一缕青烟。
黎明前的黑暗正在缓缓褪去,但弥漫在军营上空的紧张与压抑,却随着天光一起,变得越来越清晰。
孙医官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四肢,脸上恢复了往日冷硬的线条:“时辰差不多了。然然,你随老夫一同去伤兵营走走,召集几位老兄弟。”
“是。”刘然然也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衫,将所有的情绪深深掩藏起来,目光沉静而坚定。
风暴将至,他们已无路可退,唯有迎头而上。
两人推开库房的门,清冽寒冷的晨风立刻涌入,带着雪后特有的干净气息,却也吹不散那无形中越来越浓重的硝烟味。
新的一天开始了。而这注定将是波涛汹涌、决定命运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