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王萧玦离去已有一炷香的时间,帅帐内却仍残留着那股令人窒息的寒意。
周震缓缓直起身,后背的冷汗早已浸透内衫,与孙医官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未能平复的惊悸。
刘然然依旧跪坐在地,指尖冰凉,耳畔反复回响着那句“你很像一个本该死去多年的人”
这短短几个字,如同梦魇的低语,搅得她心神不宁。
“然然,起来吧。”孙医官的声音带着疲惫,伸手搀了她一把
“靖王殿下既已下令,你如今便是伤兵营的候补医官,有了官身,虽是末流,却也……也算是个依托。”
他试图宽慰,但语气中并无多少喜意,反而充满了对未来的忧虑。
卷入如此漩涡,福祸难料。
刘然然借力站起,腿脚有些发麻,她强迫自己收敛心神,低声道:
“多谢医官。然然明白,日后定当恪尽职守,不负……不负殿下与医官看重。”这官身是机遇,更是枷锁,将她与这军营,与那位深不可测的靖王,牢牢绑在了一起。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一名黑甲卫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门口,甲胄幽暗,面覆铁罩,只露出一双毫无感情的眼睛。
他对着周震抱拳一礼,声音如同铁石摩擦:“周司马,王爷有令,冯良已押至刑讯偏帐。请司马携相关证物及……新任刘医官,前往候命。”
点名要刘然然去?
周震与孙医官皆是一怔。刘然然心头更是猛地一紧。
审讯冯良这等要犯,为何要她一个刚获官身、微不足道的候补医官在场?
不容多想,周震立刻应道:“遵命!这便前往。”他示意孙医官带上那箱关键的密信等物,又看了刘然然一眼,眼神复杂,“刘医官,随我来吧。”
三人跟着那名沉默的黑甲卫,穿过戒备森严的营区。夜色已深,火把的光芒在寒风中摇曳,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沿途遇到的兵士皆垂首肃立,不敢直视那黑甲卫,更不敢多看周震等人一眼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死寂。
刑讯偏帐设在军营边缘一处独立院落,远离主要营房,平日便是处理军法犯事之地,此刻更是被重重黑甲卫把守,水泄不通。
帐内灯火通明,却驱不散那股阴森之气。各种叫不出名目的刑具在火光下泛着冷硬的幽光,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血腥与铁锈混合的味道。
靖王萧玦并未坐在主位,只是负手立于帐中阴影处,玄甲与黑暗几乎融为一体,唯有面具下的眸光,冷冽地注视着被两名黑甲卫押跪在地的冯良。
此时的冯良,早已没了往日监军太监的矜持与阴鸷。
他的官袍褶皱,发髻散乱,脸上虽无伤痕,但面色灰败,眼神涣散,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显然,在押解过来的短短时间内,他已见识了黑甲卫的手段。
周震三人入内,恭敬行礼后,便垂手立于一旁。刘然然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扫过冯良,心中骇然。
黑甲卫的效率与酷烈,可见一斑。
萧玦没有看他们,目光依旧锁在冯良身上,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直刺灵魂的寒意:“冯良,‘瞑目’授你何职?北境之事,京中何人接应?那军械,最终流向何处?”
他没有问“是否”,而是直接问“何职”、“何人”、“何处”,笃定冯良已然崩溃,只待吐实。
冯良浑身一颤,抬起浑浊的眼睛,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又被极大的恐惧扼住咽喉。
萧玦并不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帐内只剩下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冯良粗重恐惧的喘息。
半晌,冯良仿佛终于认命,瘫软下去,涕泪横流,尖细的嗓音变得嘶哑难听:“咱……咱家说……咱家全都说……是……是‘瞑目’的‘北境巡查使’……京中……京中是……是司礼监的掌印大珰,曹……曹公公暗中照应……军械……大部分通过……通过漕帮,走水路,南下……说是……说是要运往……运往江南……”
司礼监掌印太监!
那可是内官之首,权势熏天!牵扯竟然如此之深!
周震听得心惊肉跳。刘然然也暗自吸气,这网撒得太大,太可怕了!
“江南何处?”萧玦追问,语气依旧冰冷。
“具体……具体地点咱家不知……只知……只知接头代号是……是‘鱼米乡’……”冯良断断续续道,“王爷……王爷饶命啊!咱家也是被逼的……他们……他们握有咱家的把柄……”
萧玦对他的求饶置若罔闻,继续问道:“那邪术图录,从何而来?作何用处?”
“是……是曹公公派人送来……说是……说是可助‘大事’成……需要……需要特定时辰,特定地点,以……以生灵之血祭祀……可……可乱人心智,亦可……沟通幽冥……”冯良说到此处,脸上露出极度恐惧的神色,仿佛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沟通幽冥?乱人心智?刘然然心中寒意更盛,这“瞑目”组织所图,竟真的涉及这等邪异之事!
“与你联络的‘瞑目’信使,是何人?如何联络?”萧玦的问题环环相扣,不给冯良丝毫喘息之机。
“信使……神出鬼没……每次不同……联络……是靠……靠咱家帐中那尊白玉观音……在观音底座……有……有个暗格,放入特定信物,夜间子时……自……自会有人来取……”冯良彻底崩溃,和盘托出。
萧玦微微侧首,一名黑甲卫立刻领命而去,显然是去搜查那尊白玉观音。
问到这里,冯良所知的核心秘密似乎已尽数榨出。萧玦沉默片刻,忽然将目光转向一直尽力减少存在感的刘然然。
“刘医官。”
刘然然心头一跳,连忙上前一步:“下官在。”
“你观此人气色,所言可有虚妄?”萧玦竟问起了她的看法。
刘然然猝不及防,稳了稳心神,仔细看向瘫软如泥的冯良。只见其面色青灰,眼神涣散无光,气息短促而紊乱,乃是极度惊恐、心神崩溃之兆,在这种状态下,除非经过特殊训练,否则很难编造如此详尽且合乎逻辑的供词。
她斟酌了一下词语,谨慎回道:“回殿下,以下官浅见,冯公公面色晦暗,神气涣散,乃惊惧伤神之极状,所述之事,细节颇多,逻辑……看似连贯,短期内编造如此谎言,恐非易事。但……下官才疏学浅,不敢妄断真伪,还需殿下明察。”
她既给出了专业判断,又不忘谦卑自保。
萧玦听完,未置可否,只是淡淡道:“你倒谨慎。”
目光却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似乎穿透了她谨慎的言辞,看到了她内心的分析与权衡。
就在这时,之前出去的黑甲卫返回,手中捧着一尊精致的白玉观音像,以及从底座暗格中取出的一枚小巧的、刻着眼状符号的黑色木牌。
证据确凿!
萧玦看了一眼那木牌,对周震道:“记录画押。”
周震连忙让随行文书上前,将冯良的口供记录下来,让其签字画押。
冯良如同提线木偶般完成了手续,随即被黑甲卫如同拖死狗般带了下去,等待他的将是国法的严惩。
帐内暂时恢复了寂静,但气氛却更加凝重。冯良的供词如同撕开了一个巨大的黑洞,让人窥见了其后深不见底的黑暗。
萧玦转身,走向帐外,经过刘然然身边时,脚步未停,只留下一句冰冷的话语,随风飘入她的耳中:
“明日辰时,伤兵营点卯。
你的作用,或许不止于此。”
刘然然浑身一僵,呆立原地。
他……他到底知道了多少?他又想让她做什么?
夜色深沉,军营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而她已经身不由己地,站在了巨兽的獠牙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