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王萧玦离去许久,那萦绕在鼻尖若有似无的冷冽气息,却仿佛仍在刘然然周围盘旋,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以及……一丝隐秘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悸动。
她用力掐了掐掌心,用轻微的刺痛让自己清醒。
那是靖王,是云端之上、执掌生杀予夺的天潢贵胄,而她,不过是刚得了官身、如履薄冰的蝼蚁。任何不该有的念头,都是取死之道。
周震显然也心有余悸,定了定神,对孙医官和刘然然道:
“王爷既已安排,我等照办便是。孙医官,伤兵营那边,还需你多费心照料。刘医官,”他看向刘然然,目光复杂,带着几分审视,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缓和
“你既得王爷亲自委派差事,便是对你的看重。且先去安置下来,明日辰时,准时到伤兵营点卯履职。所需一应用具文书,我会派人送至你营帐。”
“下官明白,多谢周司马。”刘然然敛衽行礼,姿态恭谨。她知道,周震态度的细微变化,并非源于她本人,而是源于靖王那轻描淡写却重逾千钧的指派。
孙医官叹了口气,拍拍刘然然的肩膀:
“然然……不,刘医官,日后同在营中当差,凡事谨慎,若有不明之处,尽管来问我这老头子。”
他语气中带着长辈的关怀,也有一丝无奈。
卷入如此漩涡,福祸难料。
一名周震的亲兵引着刘然然前往分配给她的营帐。
不再是之前临时歇脚的简陋处所,而是一处相对独立、干净整洁的小帐篷,虽然依旧简朴,但床榻、桌椅、甚至一盏油灯都配备齐全,显然是对“医官”身份的待遇。
帐外,竟还站着两名面无表情的黑甲卫,如同两尊铁塔,无声地宣示着此地的特殊。
“刘医官,此处便是。王爷有令,您安危由我等负责,若无要事,请勿随意走动。”其中一名黑甲卫声音平板地交代,眼神锐利如鹰。
刘然然心中一凛,这哪里是保护,分明是监视。
她面上不动声色,微微颔首:“有劳二位。”
进入帐内,关上帘子,隔绝了外面冰冷的空气和那两道如有实质的目光,刘然然才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背靠着冰冷的帐壁,缓缓滑坐在地。
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不仅是身体的,更是心神的。
短短一日,从阶下囚般的嫌疑村妇,到见习医官,再到被靖王亲自点名、处于半软禁状态的特殊人物,这身份的转换太过剧烈,让她恍如梦中。
她摊开手掌,那枚冰冷的见习医官腰牌静静躺在掌心,粗糙的触感提醒着她这一切的真实。
萧玦……他到底想做什么?仅仅是因为她识破了账目密码?还是……他真的察觉到了什么?
关于龟甲,关于她那些无法言说的秘密?那句“你很像一个人”,如同魔咒,在她心头反复回响。像谁?
那个“本该死去多年的人”又是谁?
想到这里,她下意识地抚向怀中,那枚温润的龟甲安然无恙。
这是她最大的秘密,也是她安身立命的最后依靠,绝不能被任何人发现,尤其是那位深不可测的靖王殿下。
休息了片刻,强打起精神,刘然然开始整理这小小的营帐。她将不多的物品归置整齐,铺好床铺。动作间,不免又想起方才在刑讯偏帐,萧玦审问王弘义时那冷酷决绝的姿态,以及最后交代任务时,那双透过面具落在她身上的、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
心口没来由地又是一阵急跳,她赶紧摇头,试图驱散这不该有的纷乱思绪。
“刘医官,您要的医官袍服和基本用具送到了。”帐外传来亲兵的声音。
刘然然整理了一下情绪,掀帘出去。亲兵送来的是一套青灰色的棉布医官袍服,虽不华丽,却干净厚实,还有一套文房四宝和几卷空白的竹简。
“多谢。”她接过东西,轻声致谢。
回到帐内,她换下那身穿了许久、早已破旧不堪的粗布棉袄,穿上合身的医官袍服。
镜自然是有的,她走到那盆清水前,借着微光打量水中的倒影。水中映出一张清瘦却难掩秀致的脸庞,眉眼间带着几分疲惫,却也多了几分以往不曾有的沉静与坚毅。
这身袍服,仿佛为她镀上了一层新的身份,也将她与过去的那个山村弃妇,悄然割裂。
她轻轻抚平袍袖上的褶皱,心中五味杂陈。
这条路,前途未卜,吉凶难测。但她没有退路,只能向前。
夜深人静,军营中除了巡逻的脚步声,万籁俱寂。刘然然却毫无睡意,她点亮油灯,铺开竹简,开始回忆今日所见所闻,尤其是冯良和王弘义供词中关于邪术症状的描述——癫狂、幻视、自残、不明印记。她需要提前熟悉这些,以便明日开始记录时能准确捕捉异常。
灯火如豆,映照着她专注的侧脸。
窗外,月光清冷,两名黑甲卫的身影投在帐上,如同沉默的守护者,又如同无形的囚笼。
而在中军大帐之内,萧玦卸下了玄铁面具,烛光下露出一张俊美得近乎妖异的脸庞
只见这人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薄唇紧抿,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中,依旧盛满了化不开的冰雪与孤寂。
他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上面摊开的,正是周震呈上的、关于刘然然所有经历的详细卷宗。
“刘氏……然然……”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困惑与探究。
像,太像了……尤其是那双眼睛,倔强中带着洞察世事的清明,与记忆深处那个模糊的身影,几乎重叠。
只是,那人早已化作黄土,而这女子,却带着一身谜团,闯入了他的棋局。
“看好她。”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帐内,淡淡吩咐。
阴影中,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回应:“是。”
夜,还很长。
两颗身份悬殊、却同样复杂的心,在这座被阴谋与肃杀笼罩的军营中,各自跳动着,轨迹悄然交汇,却又仿佛隔着万水千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