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童们采药带来的变化是潜移默化的。祠堂前的空地上,晒药的席子又多了两张,孙四媳妇带着几个妇人边分拣药材,边照看着嬉戏的孩童。大丫俨然成了孩子王,带着一群半大的小子丫头,在田埂沟渠间穿梭,不时传来惊喜的呼喊:“这里有一片车前草!”“看,这个是不是刘奶奶说的马齿苋?”
刘然然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那个酝酿已久的念头越发清晰——是时候尝试制作成药了。
这日晚间,伺候张老汉睡下,赵氏带着小草在里屋做针线,刘然然独自坐在外间,就着一盏昏黄的油灯,将脑中那剂“荆防败毒散”的方子细细铺开在纸上。原方出自异世典籍,主治风寒感冒初起,症见恶寒发热、头痛身痛,效果卓着。然而其中几味主药,如川芎、白芷,在此地要么价昂,要么难寻,若按原方制作,成本高昂,绝非寻常屯民能够负担。
她沉吟良久,指尖无意识地在粗糙的纸面上摩挲。
改良方剂,并非是一件易事。药乃草本精,且用药三分毒,如果不慎搭配,也许会使得两位原本相辅相成的良药变成毒药。她闭上眼,前世阅览过的众多医案药籍在脑中一一闪过,与此世在军营和靠山屯的实践相互印证。
“川芎辛散温通,能上行头目,下行血海,乃血中气药……然此地所产之延胡索,虽活血行气之力稍逊,但价廉易得,或可替代一二,再佐以少许丹参,增强活血之效……”
“白芷祛风散寒,通窍止痛……或许可以加重防风、羌活的份量,再添入本地盛产之紫苏叶,苏叶辛温,发表散寒,理气和营,正合其症……”
她喃喃自语,不时提笔在纸上删改添减。油灯的光晕将她专注的侧影投在土墙上,摇曳不定。窗外月色清冷,偶有春虫低鸣。这是一个寂静的,却孕育着突破的夜晚。
经过反复推敲,一份改良后的方子终于确定下来。主药仍以荆芥、防风、羌活、独活为核心,散寒祛风;以延胡索替代部分川芎,配伍丹参,活血行气止痛;重用柴胡和解表里,加入紫苏叶增强解表散寒之力;再以茯苓健脾渗湿,杜绝生痰之源;最后以甘草调和诸药。
如此一番增减,虽不敢说比原方更胜,但药材成本大幅降低,且大多能在本地或附近山中采集,更适合靠山屯的实际情况。她将此改良方定名为“疏风散寒散”。
接下来便是试制。此事关乎药效与人命,刘然然不敢有丝毫大意。她选了个晴好日子,让赵氏带着小草去孙四媳妇家帮忙缝补衣物,自己则关起祠堂药房的门,净手,又点燃一束自制的艾草香,青烟袅袅,取其清净避秽之意。
称药。她用的是军营带回的一杆小铜秤,极其精准。每一味药都严格按照方中剂量称取,反复核对。荆芥的辛香、防风的微苦、羌独活的特殊气味、紫苏的清新……各种药味在空气中交织。
研磨。药碾子是请屯里老石匠新打的,青石材质,沉重而细腻。她将称好的药材分批放入,手握碾轮,缓缓用力。碾轮与碾槽摩擦,发出均匀的沙沙声,药材逐渐化为细粉。这是个极需耐心的活计,力道轻了,粉末不够细腻;重了,又恐影响药性。她全神贯注,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过筛。用细绢罗筛将研磨好的药粉细细筛过,去除粗粒,只留最细腻的部分。如此反复三次,确保药粉均匀。
混合。将筛好的各种药粉倒入一个洁净的宽口陶钵中,用竹片徐徐搅拌,使其充分混合均匀。不同的药粉颜色深浅不一,在搅拌中渐渐融为一色,散发出辛散而微苦,又带着一丝紫苏清气的复杂气味。
和药。取适量生姜榨汁,与纯净的蜂蜜一同文火慢熬,去除部分水分,使其粘稠适度。待蜜温降至适宜,徐徐倒入混合好的药粉中,边倒边用竹片搅拌,再徒手揉搓,直至所有药粉与蜜汁充分融合,形成一团均匀湿润、软硬适中的药团。
搓丸。取适量药团,在掌心中搓成粗细均匀的长条,再以指甲或小竹刀迅速掐成大小相若的小段,置于掌心,双手合十,轻轻搓动,一颗颗乌黑光润、大小如梧桐籽的药丸便悄然成型。她手法熟练,动作流畅,仿佛进行过千百次一般。这得益于她前世对手工制药的浓厚兴趣与练习。
阴干。将搓好的药丸轻轻摊放在铺了干净桑皮纸的竹匾里,置于药房阴凉通风之处,让其慢慢阴干。不可曝晒,否则药性流失;不可烘烤,以免蜜焦丸硬。
待所有药丸搓制完毕,日头已然西斜。刘然然直起有些酸痛的腰背,看着竹匾中那数百颗乌黑润泽的药丸,长长舒了一口气。这只是第一步。
她并未急着使用,而是先取了几粒成品,用水化开,仔细观察汤色——呈浅黄褐色,澄清。嗅闻气味——辛散微苦,带着蜜的甘甜和姜的暖意。又用舌尖沾了极微少的量,细细品味其药性在口中的扩散与变化,感受那辛散解表、微温发汗的趋势。确认无误后,她方将药丸妥善收入干燥的瓷瓶中,静待验证之机。
机会来得很快。不过两三日,屯里一个常在镇上做短工的汉子,名叫李石头的,顶着春寒在河边帮人修堤,回来当晚便发起高烧,恶寒无汗,头痛得像要裂开,浑身骨头缝都疼,裹着两层破棉被依旧抖得如同风中筛糠。
他媳妇急得团团转,半夜跑来敲祠堂的门,声音都变了调。刘然然提着她那标志性的小药箱匆匆赶去。李家低矮的土屋里弥漫着病气和焦虑,油灯如豆,映着李石头烧得通红又因恶寒而青白交错的脸。
诊脉,脉浮紧而数,如牵绳转索。观舌,舌淡苔薄白。触额,烫手。问症,与风寒束表之重症完全吻合。
“刘医官,这……这咋办?去镇上抓药怕是来不及,也……”李石头媳妇看着丈夫痛苦的模样,声音带着哭腔。去镇上抓药,且不说夜深路远,那药钱也不是他们这等人家轻易能拿出的。
刘然然沉吟一瞬,心中已有决断。她取出那个新制的瓷瓶,拔开塞子,倒出三粒乌黑药丸:“这是我新制的药丸,名‘疏风散寒散’,正对他的症候。先用温水送服这三粒,若一个时辰后汗出热退,便无大碍,明日再服三次,每次两粒。若不见效,再想他法。”
李石头媳妇看着那从未见过的黑药丸,眼中满是迟疑。这药,能行吗?以往风寒发热,哪次不是几碗苦汤药灌下去,折腾两三天才能见点效?
躺在炕上的李石头烧得迷迷糊糊,却挣扎着开口,声音嘶哑:“信……信刘医官的……”他平日在外做工,听过见过些世面,深知刘然然的官身和日渐显露的医术在屯里意味着什么,此刻更是将全部希望寄托于此。
见他如此,他媳妇也不再犹豫,连忙倒了半碗温水,小心翼翼地将三粒药丸喂丈夫服下。
刘然然没有离开,就在李家守着。屋内寂静,只有李石头粗重的呼吸和偶尔因寒冷而发出的牙关叩击声。时间一点点流逝,李石头媳妇坐立不安,不时摸摸丈夫的额头。
约莫过了半个多时辰,一直紧闭双眼的李石头忽然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额头上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
“出汗了!出汗了!”他媳妇惊喜地低呼。
刘然然上前再次诊脉,脉象虽仍数,但紧束之感已去,变得稍显和缓。她又摸了摸李石头的额头,热度明显退了下去。
又过了一炷香功夫,李石头汗出渐畅,不再是刚开始的细密冷汗,而是微微发粘的热汗,紧裹的棉被也被他无意识地蹬开了一些,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呼吸变得平稳悠长,竟是沉沉睡去。
“退了!真的退了!”李石头媳妇摸着丈夫不再滚烫的额头,喜极而泣,对着刘然然就要下拜,“谢谢刘医官!谢谢您救了他!”
“不必多礼。”刘然然扶住她,心中也松了一口气。这改良方子,成了!“让他好生睡一觉,明日按时服药,饮食清淡些,将养两日便好。”
此事虽发生在深夜,但李石头病重和刘医官用一种没见过的黑药丸迅速退烧的消息,还是像长了翅膀一样,第二天就传遍了靠山屯。
众人啧啧称奇,议论纷纷。以往得了这般重风寒,去镇上抓药,一来一回耽误工夫不说,那苦汤药灌下去,没个两三天也难见大效。刘医官这药丸,竟如此灵验?当真是神了!
这无形中又给刘然然的医术和这新建的医馆,镀上了一层神秘而可靠的光环。连带着之前对孩童采药不以为然的个别老人,也彻底转变了态度,甚至开始催促自家孙儿多去认几种草药,仿佛那草丛里埋着的不是草药,而是希望。
刘然然心中亦喜。这“疏风散寒散”的成功,不仅验证了她改良方剂的思路可行,更重要的是,这意味着她手中多了一张应对常见病的“王牌”。成药便于携带、服用方便、起效迅速,无论是用于日常诊疗,还是未来可能的其他用途,都极具价值。
她看着瓷瓶中那些乌黑圆润的药丸,如同看着一颗颗希望的种子。她知道,是时候考虑,如何让这小小的药丸,发挥更大的作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