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你这话说的,好像我每回找你都有什么目的似的。”
冷不防被少年人那话又激怒了的姬大公主口不择言,萧珩听罢幽幽抬了双黑得发乌的眼:“难道不是吗?”
于是姬明昭倏地在他那样的目光的注视下安静下来,她沉默且不大自在地背手抠了抠指头,半晌方慢慢放飘了眼珠:“……父皇打算在下月初五的端阳节,为我重新办一场接风宫宴。”
“萧怀瑜,你去不去?”
尚在气头上的少年人闻声不假思索,遂自嘲似的扯嘴冷冷一笑:“不去。”
“微臣不过京中一介扶不上墙的烂泥纨绔,哪里配去参加这等品级的宫宴?”
“——殿下莫要再‘折煞’微臣了。”
“你是父皇今日刚封的从三品轻车都尉,母亲是朝中正一品诰命夫人,父亲更是帝王钦赐的定北大将军,位列超品,爵堪公侯!”姬大公主听罢突然急了,“——为什么不配?凭什么不配!”
“那是因为臣不想去!”
“……此次宫宴,名为替我接风,实则为我择婿——父皇在积翠湖边,已将这消息都放出去了。”姬明昭说着不自觉微抿了下嘴巴,她竭力尝试着缓和了自己的声线。
“萧怀瑜,你确定你真不会去?”
“……”这回立地哑了火的人轮到了萧珩,他欲言又止,几次想要逼着自己说出那句“不去”,却终竟没能开得了那个口来。
——由是他索性学着少女方才的样子缄默下来,紧闭着嘴巴一言不发。
姬大公主误将他这态度当成了默认,胸中本就翻滚着、即将爆发了的火气,顿时上涌着冲上了脑袋。
“算了,反正消息我已经都送到了——你自己爱去不去!”自觉已将姿态放得极低了的少女怒不可遏,话毕便片刻不曾停留地转身出了将军府。
少年人凝望着她的背影,心中不受控地升起一线极致的恐惧——那恐惧令他慌乱着险些想要动手去抓她的手腕,那感觉却终究被他压抑着强行困锁在了心魂的纵深之地。
——快了,但还不到时候。
他若现在便去留她,只会让他曾经所做下的一切都瞬间化为虚无。
眼睁睁看着少女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的萧珩痛苦万般地伸手捂住了面皮,那种好似马上便要与她一刀两断的错觉,令他喉管里不住发了甜。
他能感觉到他们间连日积压起来的情绪已然濒临了某个微妙的界限,但他却不清楚那东西究竟在哪一日才能真正冲破那重界限。
——且待那界限过后,等待他的到底是新生还是毁灭他也一概不知,他只知道那或许是他唯一的机会,是他此生唯一一个能真正站到她身边去的机会。
他很了解她的性子。
她不会容许自己的世界内有任何能影响得了她情绪的、甚至可能会在未来某一日,左右她判断的东西存在。
一旦发现她便会想尽办法将之扼杀在萌芽之内。
但他偏偏想要强求。
——他偏想去当这个变数。
萧珩的身子隐隐发了抖,有什么东西顺着他的咽喉向上逆流着,几乎要溢出了他的唇齿。
可他却并未打算管理那外溢的腥气,他只闭目逼着自己将躯壳死死钉在了那椅子上。
与此同时,刚登上回府马车的姬明昭状态瞧着亦没比萧珩好上多少。
驾车的栖寒小心观察着自家主子难看至极的面色,良久方敢轻声道出了自己的胸中疑惑:“殿下,属下明日……还用来将军府给萧公子递帖子吗?”
姬明昭循声一默:“……不必了,栖寒,往后都不必了。”
“——你往后都不必再来将军府送什么帖子了。”
“是。”得了令的栖寒垂眼应是,而后扬鞭驱着那马回了公主府。
一路上,车轮碾压过石板路的细碎声响令姬明昭的双眼无由来地发了空——她回想起那日与人在京郊放飞的那只风筝,又想起山洞里本不该发生的、那短暂的交心的瞬间。
少年人坚定又强硬地扣住她五指时的样子犹在眼前,她忽又记起那声满含了惊惧与愤怒的“姬明昭”。
……罢了,本来也就不过是她在一时失控之下,生出来的一点妄念。
姬明昭缓慢地阖上眼睛,那样子像是想要排除她心中藏着的所有杂念。
回府后,她便立马将自己投身于那无尽的忙碌中去——批折子、练兵马,青婵在南方盘下的脂粉铺子已经开起来了,她还要抽空去完成楚无星额外给她留下的课业。
她有条不紊,就这样在这充实又空虚的日子里,不知是浑噩还是清醒的过了一旬,院墙内种着的玉兰花亦悄然落了大半。
就在那树上的最后一朵玉兰即将落尽、连紫叶李都眼见着要过了花期的那一天,一直陪侍在她左右的追月终于忍不住轻轻拉扯了她的衣袖,暗卫姑娘那惯来讨喜的小圆脸上此刻写满了担忧,她犹疑着,究竟小声开了口:
“殿下,您是不是和萧公子吵架了呀?”
萧公子……
许久都没听到过这称呼的少女面上现出了些许恍惚,姬明昭发了迟的脑子片刻方才转过来那个弯儿,她看着追月的眼神稍显复杂: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因为您最近看起来很不开心。”追月大着胆子说出了自己多日以来的感觉,“——您上月寒食,刚跟萧公子出门踏青的那会瞧着还挺开心的。”
“但我们从京郊的那户农家馆子里出来以后,您的情绪就一直不怎么高了——尤其上次从诗会上回来,属下更是好几天都没在您脸上见到一个笑影。”
“所以……属下斗胆猜测,您这……是不是跟萧公子吵架了呀?”
姬明昭闻言不语,她只敛着眉眼思索了半晌,继而慢吞吞地撂下了手中笔墨:“我表现得很明显吗?”
追月立地将头点成了个捣蒜用的石头杵子。
“这样啊……”
——原来她的情绪已能被人牵动到这等地步了。
少女的双眼失神了一瞬,她下意识转目看向窗外的一片馥郁葱茏,复又瞄向书房角落里堆叠着的、那一筐已落了灰的纸鸢。
于是她沉吟着压低了眼睫,旋即起身自那竹筐里翻找出一轴已断了多时的风筝线。
——那线是当日她与萧珩踏青遇刺时被箭矢擦断的,她那天被人拉着逃跑时忘了松手,便顺带将它也拿了回来。
“……追月,你在府上寻一个大小合适的匣子。”指尖轻轻摩挲着那线轴的少女颤了长睫,她嗓音里藏着一线几不可察的抖。
“再去前头……把栖寒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