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人的声线不高,但就是这样轻飘飘的七个字,音未落却已然令满座正争论得不可开交的宾客们骤然停了下来。
众人错愕非常地循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转了脑袋,又在瞧清了萧珩的面容之后,霎时将那错愕转变为了满面的不可置信。
“好!”高台上的帝王听罢禁不住当场重重地一拍巴掌,继而饶有兴致又饱含探询地对着少年微挑了眉梢,“不过……萧都尉,你这对子对得虽称得上工整,内容朕却并不能十分明白。”
“想来,在座的诸位爱卿心中也与朕有着相似的疑惑——你不如来给我们讲讲,何为这‘万般道法挥袂成’?”
“回陛下,佛语有云‘须弥藏芥子,芥子纳须弥’,而道家亦有壶公收天地于壶中的典故。”照旧拱着两手不曾收礼的萧怀瑜面不改色。
“微臣近来读《南华真经》,方知天地万物与我而无别,故而,当微臣适才瞧见陛下的那句‘千里江山探囊取’,脑内所升起的第一个念头,才恰好是这‘万般道法挥袂成’。”
“——既然,须弥可藏之于芥子,而壶中亦可收容天地,那么这世间的三千大道,又缘何不可存在于这方寸之间?陛下胸有壮志,定千里江山易如探囊取物;而臣无此雄心,便只得与庄周一般,略微琢磨下世上的道法浮云了。”
“陛下,这便是微臣对这一句的微末解释了。”萧珩垂眼,话毕又对着皇帝深深一俯腰身。
姬朝陵闻言不由迭声大笑着称了两句“好”,旋即对着少年意味深长地微拖了语调:“看来,萧都尉平时,对释道两家的经典研究颇深呐。”
“——朕从前怎不知你还有这个本事?都尉往日可曾看过什么大儒的经论?”
“陛下谬赞,微臣不过一介粗武莽夫,平日也看不进什么儒术,便只好略看些释道两家的鬼神说法胡乱打发下时间——偶有所得,亦都是些登不上台面的末流伎俩,徒增笑尔。”萧珩道,他故意装出副没听出帝王言外之意的样子,定定盯紧了眼前的一小片地面。
姬朝陵见此倒也不急着逼他,只顾自起身沉吟着,在那高台上缓慢踱了两步,遂闲闲转头凝视了少年人的发顶:“那么,萧都尉。”
“朕若是在这句‘千里江山探囊取’的前头再加上两句,你可还能再给朕对出一个合适的下联?”
“这个……”萧珩假意思索着略一迟疑,“陛下但讲,微臣愿斗胆一试。”
“好,那就……‘有意争锋,帝王谋略非无迹,千里江山探囊取’。”姬朝陵言讫一抬广袖,他瞳底藏着一线几不可察的得意,“萧都尉,该你了。”
有意争锋,帝王谋略非无迹,千里江山探囊取……
这狗皇帝存心是想刁难人呐?
萧怀瑜暗忖着垂了眼睫,在场的诸多宾客闻此亦憋不住生出了一派哗然。
——若单求工整,这对子对起来倒不算太过困难;但若是想要在工整的前提下再求一个“言之有物”,求一个内容既不逊于姬朝陵的“帝王谋略”、又不至压了皇帝锋芒的,可就实在是难上加难了。
——毕竟,人家这上联都已写到“千里江山”了,萧怀瑜先前那个“万般道法”已经算是剑走偏锋,你若给人对上一个“风花雪月”,岂不是要落了下成?
可这反过来讲,当今圣上写的才不过是一个“千里江山”,你若给对上一个“苍穹寰宇”的,那岂不又成了是在驳皇帝的面子、让帝王下不来台?
也不知道这萧珩这回又要给出句什么东西……
众人如是想着,一面半是幸灾乐祸、半是心有戚戚地偷摸打量起那矗立在人群之中的高挑少年。
就在场中人一度以为萧珩此次多半是在劫难逃的时候,先前跑出殿去“望风”了的姬明昭终于款步回了大殿。
她那已补全了口脂的嘴巴瞧着比先前离席时要肿胀了不少,坐在她身边的姬明娆眼尖瞧见了她这小小的变化,忍不住偷偷捏了把她的衣袖。
“姐姐,你这出门一趟,嘴怎么还肿了?”小姑娘说着皱眉摇晃了下脑袋,那满头的珠翠登时又晃得姬明昭眼前不住发了花。
她稍显痛苦地闭了闭眼睛,随即压着嗓子对那姑娘飞速一扯唇角:“肿了吗?那可能是被我临出门前吃的那一口茱萸胡椒酱给辣肿了吧?我不太能吃辣的。”
“喔……原来这样。”姬明娆闻声若有所思,她并未想到姬明昭与萧珩二人居然胆大到敢在宫宴上找个地方啃一个昏天黑地,这会自然轻而易举地便被姬大公主这胡编乱造的由子给骗了过去。
由是她煞有介事地点了脑袋,再看向姬明昭的眼神里不由得便多上了些许同情:“那姐姐,你这身子骨也真是有够差的。”
“沾不了辣,你可得少品尝世间不少美味呢!”
“是吧……尤其是在安福寺待着的那会,那边饮食更加清淡。”姬明昭下颌微收,而后连忙掩饰性地迅速转移开话题,唯恐这本就爱瞎想的姑娘再琢磨到什么不该琢磨的地方,“对了,这会殿里是个什么情况。”
“大家怎么都这么安静?”
“嗐……能什么,对对子呗!”姬明娆扬着眉头说了个不甚在意,“将军府的那位萧公子把父皇留下的对子给对出来了,父皇问了他写那对子思路,又在前头给他加上了两句——他现在正搁那想着该给出个什么样的下联呢!”
“对对子?”姬大公主应声皱眉,“父皇的对子可不好对……他前头对了句什么,父皇加的又是哪两句?”
“他第一回对了个‘万般道法挥袂成’,第二回还没开口。”兰柔公主回忆着眨了眼睛,“父皇加的那两句是‘有意争锋,帝王谋略非无迹’。”
“我估计他这回应该是对不出来了。”
“有意争锋……”姬明昭呢喃着轻轻重复了一遍那对子,她倒觉着这对子对起来不难,但想对得工整又不落俗套,还能不落了皇帝的面子,却着实有些麻烦。
正犹豫间,那边沉默了有一会的少年终于再度拱着手一压面皮:“禀陛下,臣得了。”
“——无心试刃,天地正邪未有别,万般道法挥袂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