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天刚蒙蒙亮,东边的天际才泛起一抹淡淡的鱼肚白,院子里的鸡刚叫过头遍,老太太就已经揣着心事起了身。
她踩着露水,脚步匆匆地往隔壁去,不多时,就领着一脸睡眼惺忪却又难掩好奇的苏大嫂进了苏大强家的院门。
进门刚好也看见王桂花起来了。
“昨儿个夜里你爹跟我念叨,说县城陈家当铺那边,看中了咱家大妮,还说今天就要派人来提亲,这话是真的不?”
老太太往炕沿上一坐,目光直直地看向屋里的人,语气里带着几分急切和确认的意味。
“是。”苏大强应了一声,声音平静,听不出太多情绪。
不过还有些迷糊呢,没彻底醒。
苏大嫂原本还耷拉着的眼皮猛地一抬,眼睛瞬间亮得像两盏被点燃的油灯,里头满是掩饰不住的兴奋和盘算。
她往前凑了凑,声音都带上了几分雀跃:“俺的天!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嫁到县城的当铺里,那以后咱家还愁啥?岂不是有吃不完的精米白面、用不尽的油盐酱醋了?”
老太太听她这话,眉头顿时一皱,狠狠瞪了她一眼,语气也沉了下来:“什么咱家咱家的?俺可告诉你,少给俺打那些歪心思!这是大妮的婚事,是正经事,你要是敢在旁边乱嚼舌根、瞎搅和,看俺不立马让大勇回来,好好收拾你!”
苏大嫂被老太太这顿训斥说得脖子一缩,脸上的兴奋劲儿瞬间褪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委屈。
她瘪着嘴,声音带着哭腔辩解道:“咋了嘛?俺这说的不是实话吗?她这以后成了当铺的少奶奶,日子过得肯定宽裕,到时候给咱们这些沾亲带故的,从手指头缝里漏那么一点点,就够咱们全家嚼用好久了。你瞅瞅咱家,一年到头能吃上半斤油就不错了,锅里的菜清汤寡水的,孩子们都瘦得跟豆芽菜似的……”
老太太被她这番话堵得没了言语,只觉得胸口发闷,她重重地叹了口气,没好气道:“家里啥时候少过你吃的、少过你穿的?每次分东西,哪回不是先紧着你们娘几个?就你心眼多,净想些不实在的!”
正说着,院门外又传来了脚步声,原来是听到动静的苏家二嫂和三嫂也结伴过来了。
二嫂手里还牵着个小丫头,三嫂身后跟着两个蹦蹦跳跳的半大孩子。
孩子们大概是听大人说了今天家里可能有好事、或许能吃到些稀罕东西,一个个脸上都挂着期待的笑,一进门就东张西望的。
“娘,大嫂。”
“奶奶,大娘。”
苏二嫂在门口就听见了里头的争执,脸上带着几分了然,掀了门帘进来。
她手脚麻利地从墙角拉过一张板凳,拍了拍上面的灰尘就坐了下来,看了眼还在委屈的苏大嫂,慢悠悠开口:“大嫂,这事俺看还是得听娘的。大妮嫁过去是陈家的人,哪能老想着从婆家往娘家带东西?真要是那样,人家婆家该怎么看她?往后的日子还过不过了?”
苏大嫂被二嫂这番话说得脸上有些挂不住,却还是梗着脖子辩解:“俺也没说要拿多少啊,就稍微匀一点,给家里孩子们改善改善伙食总该行吧?总不能他们家顿顿吃肉,咱们在这儿连口荤汤都喝不上,那也太说不过去了。”
老太太听得眉头直皱,正要开口骂她眼皮子太浅,没见过世面,院门口就传来了脚步声,苏青端着个空盆从外面进来了。
她刚洗漱完,听到屋里的话,眼神扫过苏大嫂,语气不软不硬地说:“大娘要是真想吃肉,往后就安分些,少作些幺蛾子。要是再像以前那样,搅得家里鸡犬不宁,别说肉汤了,往后怕是连口水都别想痛快喝上。”
苏大嫂被她这话噎了一下,正要发作,目光落在苏青身上时,却猛地顿住了。
只见苏青今天穿了件月白色的丝绸衫子,领口袖口绣着精致的缠枝纹,下身是条靛蓝色的罗裙。
虽然小脸还有点黑,但是就是看着不一样。
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头上还别了一个用布条做的蝴蝶结卡子呢。整个人瞧着清爽又体面。
苏大嫂的眼睛瞬间亮得像两颗铜铃,先前的不快早抛到了九霄云外,她几步凑上前,围着苏青转了一圈。
嘴里啧啧称奇:“哎哟妈呀!二妮,你这一身衣服看着就金贵得很呐!昨天晚上天福还跟俺念叨,说你打扮起来跟个仙女似的,暗当时还琢磨不出是啥模样,今儿个一看,这哪是仙女啊,比画上的人儿还好看!这料子,这针脚,指定值不少钱!”
说着,她就忍不住伸出手想去摸摸那衣服的料子,老太太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的胳膊,沉声喝道:“干啥呢?手这么欠!二妮的衣服也是你能随便摸的?就你那粗手粗脚的,给衣服摸破了咋办。”
苏大嫂被老太太这么一拦,手僵在半空,脸上顿时又堆起委屈,瘪着嘴嘟囔:“摸一下咋了嘛,一件衣服还能摸出个窟窿来不成?二妮啊,今天你们家要来客人,俺们几个过来搭把手、帮帮忙是应当的,可你们一个个穿得这么光鲜,就俺们身上这衣裳,补丁摞着补丁的,回头人家客人瞧见了,高低也不好看不是?你瞅瞅大娘俺这……”
她说着,抬起胳膊,用粗糙的手指戳了戳自己身上那件深蓝色的褂子。
那褂子布料早就洗得发白,肩膀和袖口处打着好几个颜色不一的补丁,针脚歪歪扭扭的,一看就穿了好些年。
她一边说,一边偷眼打量着苏青身上的新衣,眼神里既有羡慕,又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
乡下的日子本就紧巴,衣服向来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地轮着穿。
她身上这件褂子,算下来怕是穿了七八年了,洗得都快看不出原本的底色,补丁换了一茬又一茬,实在破得没法再补,也只能将就着罩在外面。
家里那点钱,紧着给孩子们买口粮都不够,哪有余钱扯新布做衣裳?
她瞅着苏青身上那身利落的新衣,心里头更不是滋味。
老四家如今日子过得这般红火,吃穿用度都体面起来,总不能光顾着自家好过,就忘了他们这些亲兄弟家吧?毕竟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都是一个老苏家的人,手心手背都是肉,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还穿着带补丁的旧衣,却一点不念及情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