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所谓灯下看美人,犹胜三分色。
青年端坐在案前,大半张面容都笼罩在朦胧灯影下。他乌浓的发已然散了,不再周规折矩,整个人却看起来柔和不少,像短暂倒映在水面随手可掇的皎洁明月。
窗外雨声嘈杂。
水珠顺着檐角飞旋下坠。
指尖触及之处一片冰凉。没能立时得到回应,她不由悄悄抬眼看去,未料江聿垂眸,两人视线不偏不倚相对。
他瞳色原本就比旁人浅些,此刻错落溶在影里,更似两丸银白骇人的玉珠,幽静蚕食着光亮。
隔着今夜雨雾,那目光如凝了水汽般沉甸甸的。
叫人无法看清其中。
辞盈心头蓦然被一线牵动,不受控制指尖微顿,“……哥哥?”
“不疼了。”
江聿比她更快移开视线。
尽管做了决定,但还是难以招架她这种只专注自己一人的眼神。
他薄唇紧抿,漂亮的下颌线紧绷。
不敢多看。
血液会鼓噪。
辞盈却觉他是疼的,俯身靠得更近,动作更加轻柔。
最为柔软的指腹从面颊上擦过,细致地将清凉膏体覆在伤处。这样的手,他在梦中牵过甚至十指相扣,抵在耳鬓厮磨过……
而同样是肢体接触,却与梦境有所差别。
感官似乎更加敏感。
也更加难以忍受。
他自认并非意志力薄弱之人,否则也不会在失去母亲庇护后,拖着一具病弱残躯苟活至今。
但少女清浅的呼吸辗转于耳畔,被她抚过的伤处顷刻间生出无数虫蚁,密密麻麻钻入骨缝里啮噬,令人酥痒心悸。
正因梦里那般亲密过,才无比渴望真切的接触,好比饮鸩止渴。
见其胸膛急促起伏了下,辞盈忙问,“是力道太重了吗?”
即便青年是坐着,身形依旧颀长挺拔,如青竹静影,遮挡去她面前大半光亮。江聿闻言摇头,“没有。”
“不过已经可以了。”
辞盈不放心地又检查了遍,确定伤口都抹好药,这才将那瓶玉露膏放到对方手中,细细交代道,“这是母亲留的好东西,与外头卖的那些不一样,用不着两三日功夫,阿兄脸上的伤就能尽数消下去。”
江韬那一巴掌可没收着。
但凡他力道再大些,都会口角破裂。
“往后若再发生这种事……阿兄就不必替我挡着了。”
时日越长她就越意识到,兄长这些年在看不见的地方,不知护了自己多少。
此前竟还为他举止疏离而感到委屈。
就像此时,青年双目微阖,没有作出任何回应。
辞盈如今不会被这样的态度吓退,她望了一眼外头还下着的雨,斟酌言语,“阿兄还没用膳吧?”
“是要在我这里吃了等鸣泉来接,还是现在就直接回去?我派仆从过去传个话?”
雨势没有之前那样大了。
青年气息也逐渐平复下来。
虽说上了药,可他身子骨弱,折腾这么一通,仍像一碾即碎纷纷扬扬的枯枝霰雪,长眉锁雾,面色苍白到吓人。
辞盈连与他说话都是轻着声音的。
生怕吹口气,他就散了。
“要不,阿兄还是留下用膳再走?”到底是为她伤的,连口热饭都没有,未免太不近人情些,辞盈小心翼翼地问。
非她舍不得一顿饭食。
只是觉得依照兄长性子,必定不会点头同意。
没成想,江聿竟留下来了。
……还真要吃她的饭。
府中因江老夫人烧香茹素,多数人受不了各自开灶。所以辞盈平日衣着出行不显,但从没亏待过嘴。她只在与兄长分开的初时,跟着啃了段时日的草。
江聿入书院后,便再也没有体会过这样的苦日子。
兄妹二人上次同食,久到模糊。
可辞盈还能记得,他喜欢哪几道菜。
江聿素来清淡,不喜荤腥,花果蔬叶做的糕饼最好,再淋上一勺蜜糖……
大抵是苦药吃多了,就奢望这么点甜味。满盏灯火影影绰绰映出窗纱外斜飞雨丝,在暗夜中像无声的游鱼。她略微低眸,又瞧见身畔青年流云般的雪白广袖。
忽地想起他味觉不敏锐。
喜欢花叶做的食物,也是因为气味。苦与甜,当真能辨别的出来吗?
心口泛酸,她将一碗桃花甜酪轻推到对方面前道,“阿兄尝尝这个。”
他果然喜欢。
辞盈比自己吃都要欢喜。甚至信心膨胀地想,若是兄长顿顿都来她这里吃,没准就能被养壮实起来。
不过,这个念头也就想想。
阿兄怎么可能同意?他连坐个马车都要与她守着距离。
食不言寝不语。
两人话都不多,一顿饭在静默中完毕。辞盈又察看了下他的伤处,正要遣人去寻鸣泉过来接人。
话还未出喉咙,江聿倏然一个踉跄,身形摇摇晃晃倾倒。苦药沾染上桃花的甜香,莫名多了几分勾人的意味,辞盈懵懂转身,正巧接了满怀。
雨幕沉沉。
她伸手探到对方冰冷的眼尾,一时吓得魂不附体。
“阿兄?阿兄!”
“快、快去请府医来!!”
正值戌时。
天却暗得格外早。
一阵兵荒马乱后,请来的却不是府医,而是另有其人。
赵灵芸脱下蓑衣,发间还凝着几颗晶莹水珠,顾不得打招呼,背着药篓便上前探看把脉。
见她时而蹙眉,时而舒展。辞盈在旁急得团团转,又不敢出声打扰,活像只追着自个儿尾巴兜圈的猫。
“真是怪了。”
定是天气不好,赵灵芸不信邪换了只手,说道,“令兄身子骨虚弱,却也不至于到油尽灯枯,无缘无故昏倒的地步。”
辞盈咬唇,“父亲今日动了手。”
“我看到了。”那么明显的指痕,赵灵芸要是看不到,那就是睁眼瞎,可也不应该等到这时候……
她总觉哪里有说不出的怪异。
但不见春为天下奇毒,罕见至极,也不敢拍着胸脯绝对打包票。
“也罢,先开几天补药吃一吃吧。”
补药不是解药。
辞盈听出她话中的无奈与歉意,尽管心底早有准备,仍遏制不住感到失落。
藏书楼找不着。
医师也救不了。
天地之大,她到底该去哪里寻法子治好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