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之后很多个日夜,东阳小镇那家老酒馆的角落,成了林修固定的去处。
他从清晨开门第一缕微光,坐到深夜打烊最后一盏烛火熄灭。老板端来的不再是饭菜,而是一壶壶最烈的烧刀子。他沉默地一杯接一杯饮下。
辛辣的液体滚过喉咙,灼烧着胃,却丝毫暖不了那颗冰冷死寂的心。醉眼朦胧间,酒馆里嘈杂的人声、窗外的车马声都渐渐远去,世界只剩下一片模糊的光影。唯有在彻底的昏沉中,那刻骨铭心的笑颜和那片刺目的鲜红才会暂时退却,让他得以喘息片刻。
店家起初还好心劝过几次:“客官,酒大伤身,您这喝法…” 林修什么也不说,只是默默地将几颗灵石放在油腻的桌面上。店家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在这小镇上,能拿出这等灵石的,必是修士无疑,凡人百姓,谁敢轻易得罪修行之人?于是,便也无人再劝。
这天午后,阳光透过窗棂,照见空气中浮动的尘埃。掌柜的擦着酒杯,看着角落里那个依旧埋首痛饮的落寞身影,试着搭话:“这位爷,您还在喝呢?今天晚上镇东头有戏班子来,唱的是大戏,热闹得很,您不去瞧瞧散散心?”
林修握着酒杯的手顿了顿,醉眼朦胧地抬起头,声音沙哑:“唱的…什么?”
“好像是《凤求凰》,还有…”掌柜的话还没说完,只见林修拿着酒杯的手一颤,杯中的酒液晃了出来,溅湿了他早已不复整洁的衣袍。
凤求凰…
他站起身,将一颗灵石“啪”地一声按在桌上,踉跄着,却又异常坚定地转身冲出酒馆门,将那掌柜惊愕的目光抛在身后。
傍晚,镇东临时搭起的戏台前早已人头攒动,小贩的叫卖声、孩童的嬉闹声混杂在一起,充满了尘世的烟火气。林修寻了一处稍偏的角落坐下,目光空茫地望着尚未开幕的戏台。
锣鼓声响,戏幕拉开,丝竹声悠悠响起。一旁有个看似读书人的年轻书生轻轻摇着头,低声吟诵着:“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字字句句,如同最锋利的针,精准地刺入林修心底最鲜血淋漓的伤口。
巨大的悲恸几乎要将他淹没。然而,就在他沉溺于无尽怀念与痛苦之中时,修士的本能让他骤然惊醒!
四周的空气瞬间变得粘稠沉重,一股无形却强大无比的力量骤然降临,如同一个巨大的透明罩子,将整个戏台区域彻底封锁!空间凝固,连喧嚣声都仿佛被隔绝了出去!
“天地封锁?元婴期修士?”林修心中猛地一凛。但他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只是为自己重新倒了一杯早已凉透的粗茶。
下一刻,异变陡生!
一道炽烈如火的红色身影如同流星般砸落在戏台之上,强大的气浪掀翻了台上的桌椅道具,引来台下百姓一片惊恐的尖叫。那是一个女子,身着一袭红衣,容颜绝美却苍白,嘴角带着一丝血迹,眼神却倔强而冰冷。
紧随其后,五道白色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分列五个方位,将她所有退路彻底封死,杀气腾腾!为首一人厉声喝道:“南宫婉!把我云家无痕少主的尸身交出来!否则今日定叫你神魂俱灭!”
那被称作南宫婉的女子冷笑一声,声音清越却带着无尽的嘲讽与恨意:“你们不配!让林家家主亲自来要!”
“放肆!”白衣修士们大怒,周身灵光暴涨,眼看就要同时出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谁也没有看清发生了什么。只听得“嘭嘭嘭”几声闷响,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巨大拳影横扫而过!
那五位气息强大的元婴修士竟如同被狂风卷起的落叶般,惨叫着倒飞出去,人仰马翻,狼狈不堪地摔落在人群之中,引得周围一片哗然!
“是谁?!何方高人插手我云家之事!”为首的白衣修士又惊又怒,强撑着爬起来,惊恐地环顾四周。他们五个元婴期修士,竟然连对方的人影都没看到,就被瞬间击溃!
一个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缓缓响起,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精准地落入每个人耳中:“看在你们是云家的人的份上,赶紧滚吧。再多留一刻,今天让你们爬着出去。”
那五人脸色瞬间变幻不定、恐惧交织。他们死死盯着依旧坐在角落喝茶的林修,又警惕地感知着周围那深不可测的气息,最终咬了咬牙,狠声道:“我们走!” 五人狼狈地化作流光,迅速消失在天际。
戏台上下,一片死寂。百姓早已吓跑大半。
南宫婉捂着胸口,微微喘息着,她回过头,目光锐利地看向自始至终安然坐在角落,仿佛一切与他无关的林修。
“你是何人?为何要救我?”她眼中充满了警惕和疑惑。
林修这才缓缓抬起头,脸上依旧带着未散的酒意和倦怠,眼神却深邃得惊人。“白河城,有过一面之缘。”他平淡地说道。
南宫婉仔细看着他风尘仆仆、略显潦倒的面容,似乎在记忆中搜寻,眉头蹙得更紧:“你是云家之人?还是…林家之人?”
林修闻言,反问道:“如今出身,对你来说,还重要吗?”
南宫婉猛地一怔,无言以对。是啊,当所爱之人因这出身而殒命,这出身便成了最痛的诅咒。
林修看着她,眼中不再是醉意朦胧,而是某种深切的、近乎绝望的探寻。他沉默片刻,极其认真地开口道:“我有一个问题,萦绕心头已久,不知南宫姑娘可否为我解惑?”
南宫婉戒备地看着他,但见他神情不似作伪,终是点了点头:“可。”
林修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将那个折磨他已久的问题问出口:“既然南宫姑娘与云少主是真心相爱,为何…为何所爱之人已死,姑娘却并未选择追随而去?”
南宫婉眉头骤然拧紧,眼中瞬间涌起被冒犯的怒意,以为林修是在讥讽她贪生怕死。然而,当她迎上林修那双盛满了痛苦、迷茫和认真求索的眼睛时,南宫婉却并未发作。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染血的衣襟,声音低了下去,却带着一种倔强的力量:“我何尝没有想过…”
她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芒“但错的并非我们,我们为何要死?!”
林修浑身猛地一震,端着茶杯的手定格在半空。
“无痕和我,本是真心相爱,”南宫婉的声音带着哽咽,却异常清晰坚定,“但生在云家、南宫家,岂是我们能够选择的?错的是千百年来套在我们身上的家族枷锁!是这世间的虚伪规矩和强权!我不服!我不服这命运!也不服这规矩!”
她的声音越来越高,仿佛在向这天地宣告:“我活着,本身就是对他们的最大践踏!所以他们才恨不得将我除之而后快!我若死了,岂不是正合了他们的意?岂不是承认我和无痕错了?不!我们没错!错的是他们!”
“错的…不是我们…”林修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仿佛一道惊天霹雳,瞬间劈开了他心中迷障!
他一直沉浸在的无尽悔恨与自责中。却从未想过,真正的罪魁祸首是什么?
是那修真界冰冷无情的利益!是那视人命如草芥的强权!是那毁灭了他所有幸福的根源!
他若就此沉沦死去,星儿又该如何?
“哈哈…哈哈哈!”林修忽然放声大笑起来,笑声中充满了顿悟后的释然,却更带着无尽的苍凉和一抹决绝。
他心中的心结,在这一刻,彻底解开了!
笑声未落,他的身影已如青烟般在原地缓缓消散,再无踪迹。只留下一道清晰的传音,精准地落入南宫婉的耳中:
“多谢姑娘今日解惑,此恩铭记于心!日后姑娘若有所需,可来林家寻我,在下——林修!”
南宫婉骤然听到“林家”二字,脸色猛地一变,眼中瞬间涌起无比复杂的神色,震惊、疑惑、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
“林家…林修?!”她望着林修消失的方向,久久无法回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