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德全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后怕和庆幸。
“山里不太平了?”赵衡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起来。
他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断龙崖下那个死气沉沉的流民营地,浮现出那对在雪地里刨食草根的爷孙。
“具体怎么回事?”赵衡追问道,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凝重。
赵德全看了一眼周围满脸好奇的村民,对赵衡使了个眼色,“走,去我家里说。”
赵衡点了点头,对身后的小五和张远等人说道:“你们先跟我来。”
他没有回自己那破败的茅草屋,而是跟着赵德全,穿过热情的人群,径直走向村正的院子。福伯也紧随其后。
小五和张远等人默不作声地跟在后面,他们能感觉到,气氛变了。刚刚还是衣锦还乡般的热烈欢迎,转眼间,一层阴云便笼罩了下来。
进了赵德全家的院子,关上院门,隔绝了外面嘈杂的声音。
赵德全的老伴儿连忙端出几碗热气腾腾的姜汤,小五等人接过,感受着碗里传来的温度,连日的疲惫和寒意似乎都被驱散了不少。他们拘谨地站在一旁,没有赵衡的命令,不敢坐下。
赵衡接过姜汤,却没有喝,只是捧在手里,目光灼灼地看着赵德全。
“村正,现在可以说了。”
赵德全又叹了口气,脸上的皱纹挤得更深了。“大概从年前开始,这天峰山里,就多出了好多人。”
“流民?”赵衡一针见血地问道。
“对,就是流民!”赵德全一拍大腿,“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成群结队的。一开始,他们只是在山里晃荡,挖点野菜草根什么的,跟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可这天越来越冷,山里能吃的东西越来越少……”
他的话没说完,但在场的人都懂了。
福伯在一旁补充道:“那些人饿疯了啊!就像一群饿狼!前些天,隔壁的王家村,半夜里就摸进去了几十个流民,把村里几户人家的存粮抢了个精光!还打伤了好几个人!要不是王家村的人反应快,敲锣打鼓地把全村人都喊起来,怕是得出人命!”
“不只是王家村,”赵德全的声音愈发沉重,“李家洼、张家铺子,周边好几个村子,都遭了秧。那些流民,一开始还只是偷,后来就直接变成明抢了!他们人多,又都是些亡命徒,真动起手来,咱们这些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哪里是对手?”
听到这里,赵衡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他想起了那支前往青州府的流民大军,想起了那山里二三百个麻木的“活死人”。
原来,那不是个例。
整个大虞朝的根基,已经烂到了这种地步。流离失所的百姓,正在从四面八方汇聚到天峰山这片看似能够苟延残喘的“乐土”。
可山里又能有多少吃的?当饥饿压倒了对死亡的恐惧,他们就会化身为最可怕的野兽,将利爪伸向山下这些有存粮、有屋舍的村庄。
“咱们赵家村,”赵德全脸上露出一丝庆幸,“幸亏你之前,带着大伙儿烧炭挣了些钱,家家户户都比往年宽裕,人心齐。一听到风声,我就立刻召集村里的青壮,日夜轮流巡逻,还在村子周围挖了壕沟,设了路障。前几天,也有一小股流民想摸进来,被咱们巡逻队发现,大吼几声,敲锣打鼓一通吓唬,他们看咱们防备森严,就退走了。”
“可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啊!”福伯愁眉苦脸地说道,“咱们能防得了一时,防不了一世。山里的流民越来越多,只会越来越饿。等他们真饿到连命都不要的时候,几十个,甚至上百个一起冲下来,咱们这几十号人,怎么挡得住?”
整个屋子里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小五和张远等人,此刻也终于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他们下意识地握紧了手里的刀。保护先生的家,就是保护他们自己未来的家。
赵衡捧着那碗已经渐渐变凉的姜汤,久久没有说话。
他在思考。
清风寨可以收容流民,但就像赵德全说的,山高路远,那些人,连走到清风寨的力气都没有。更何况,天峰山脉如此广阔,四处流窜的流民何止成千上万?
堵,是堵不住的。
杀,更是杀不绝的。而且,这些人本就是被世道所逼的可怜人,不到万不得已,赵衡不想对他们举起屠刀。
可放任不管,赵家村就是第一个被吞噬的。这里是他的根,是他孩子的家,绝不容有失。
赵德全和福伯看着沉默不语的赵衡,心里也七上八下的。他们已经习惯了依赖这个年轻人,仿佛只要赵衡在,天大的难题都能解决。
“先生……”小五看着赵衡凝重的侧脸,忍不住开口。
赵衡抬起手,打断了他。
他缓缓将碗里的姜汤一饮而尽,辛辣的暖流从喉咙一直涌入胃里。
他的眼神,在这一刻重新变得清明而坚定。
他想起了在流民营地里,那个抱着孙子,因为几块肉饼就跪地磕头的老人。
他想起了那些空洞麻木的眼神里,在看到食物时,所迸发出的那一点点微弱的生机。
他们不是野兽。
他们只是饿坏了的人。
赵德全长长叹了口气,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像干裂的土地。
“唉,衡哥儿,你是不知道,现在这世道……山里的流民越来越多了。”他顿了顿,端起桌上已经凉了的茶水喝了一口,仿佛要润一润干涩的喉咙才能继续说下去。
“一开始,他们还只是在山里头晃荡,挖点野菜,打点野物,倒也跟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可这天越来越冷,雪也下得大,山里能吃的东西都找不着了。人饿疯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啊!”
福伯在一旁接着话头,声音里满是愁绪:“可不是嘛。前些天,隔壁的王家村就被一群饿红了眼的流民给冲了,虽说没伤人,但家家户户的粮食被抢了个精光。还有下游的李家洼,更惨,有两户人家不给粮,直接被打了,屋子都给点了……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听着他们的话,赵衡的脑海里浮现出断龙崖下那片死气沉沉的流民营地,浮现出那个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老人和他怀里同样干瘪的孙子。
那些人,不也是被逼到绝路上的可怜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