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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迷 > 历史军事 > 明末穿越,闯王一统 > 第181章 兖州粥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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兖州府城的夜晚,被一层薄纱般的月色笼罩,但这月色并未带来清明,反而让一切的轮廓都显得模糊而暧昧。白日的喧嚣,那些被官吏们驱赶着、勉强装点出的市井生机,如同退潮的海水,早已消散得无影无踪。此刻,唯有无边无际的黑暗沉沉压下,间或夹杂着从深巷废墟中飘出的细微呜咽,又被更夫那有气无力的梆子声敲碎,融入了这片浓得化不开的压抑之中。

知府衙门的后堂,门窗紧闭,却仍有丝丝缕缕的烛光从窗棂缝隙中顽强地透出,在微凉夜风的拂动下,光影在廊下地面上投映出扭曲跳跃的图案,仿佛无数不安的魂灵在舞蹈。室内,三人对坐,空气凝滞得仿佛能滴出水来。上好的檀香在角落的鎏金狻猊香炉中静静燃烧,散发出甜腻得有些发闷的气息,却丝毫无法驱散弥漫在空气中的焦灼与诡谲。

知府赵在武端坐在主位那张宽大的黄花梨木圈椅上,身体看似放松地靠着椅背,一根修长白皙、保养得宜的手指,却无意识地、一下下轻轻敲击着光滑冰凉的红木桌面。那“笃笃”的声响,规律而低沉,不疾不徐,既像是在为某种看不见的倒计时敲响节拍,又像是在极力压制着内心翻江倒海的情绪。他平日里总是带着三分笑意、七分威仪的官派,此刻却像是被剥去了一层外壳,那双看似平静的眼眸深处,闪烁着幽暗难明的光芒,如同深潭底部潜藏的漩涡。

同知喻兴伟半个身子微微前倾,离开了椅面,姿态放得极低,声音也压得低低的,带着十二分的小心翼翼:“大人放心,城外……凡是目力所及之处,道路两旁,河道附近,那些碍眼的……物事,都已连夜清理,寻了僻静处深埋,保证干干净净,不留任何痕迹,便是最伶俐的猎犬,也嗅不出半分异味。城内也按您的吩咐,仔细筛选了些‘懂事’的、晓得利害轻重、家小皆在本地的灾民,许以薄粥厚饼,好生安抚过了,也……稍稍警示了一番。明日钦差若再有兴致‘体察民情’,下官已安排妥当,引导至城南那片刚刚清理过的区域,届时,大人必能看到感恩戴德、井然有序的景象,绝不会出半分岔子。”他顿了顿,像是为了进一步佐证自己的办事能力,又补充道,“城东和城西那几处做样子的粥棚,今日也特意多撒了两把米,掺了些许麸皮,粥水看着比往日浓稠了不少,灶火也烧得旺,烟气蒸腾,远远就能闻到一股……嗯,一股粮食的香气。”他说完,悄悄抬眼觑了一下赵在武的脸色。

通判毕颙那张干瘦得如同风干橘皮般的脸上,肌肉抖动了几下,努力挤出一个谄媚的、试图融入这氛围的笑容,细声细气地接话,声音像是从喉咙眼里挤出来一般:“大人运筹帷幄,思虑自是周全无比,非我等所能及。只是……只是下官观这位小米大人,年纪虽轻,行事却颇有些……有些不同寻常的较真,甚至可说是执拗得近乎不近人情。白日里巡视时,他竟真去接了灾民手里那黑硬如砾石的粗粮饼子,毫不犹豫地啃了下去,细细咀嚼,还与那些浑身散发着酸臭气的泥腿子躬身说了许久的话,问得极为细致。那神情,不似作伪。这……这戏,怕是做得再真,场面再如何花团锦簇,也难入他的眼,难瞒过他的心啊。”他的话语里带着无法掩饰的忧虑,眼神游移不定,手指不停地捻着官袍的袖口,将那上好的绸缎捻出了一片褶皱。

赵在武敲击桌面的手指倏然停住,悬在半空,仿佛凝固了一般。鼻腔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哼,轻得像是叹息,却又带着刺骨的寒意。“年轻?”他嘴角牵起一丝意味深长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丝毫暖意,只有冰冷的算计,“年轻才好。年轻往往意味着两种可能,要么是未经世事的纯粹愣头青,凭着一腔不合时宜的热血行事,不通世务,不识时务,这类人看似麻烦,实则反倒容易对付,或哄或吓,或捧或压,总能让他知难而退,碰得头破血流;要么……就是有着远超其年龄的野心和深沉心计,故作清高,所图更大,非区区黄白之物所能满足。无论是哪一种,总有应对之法,关键在于,要找准他的脉门。”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缓缓扫过喻兴伟和毕颙,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与压迫:“他既然提出要查账,那就让他查。我们耗费那般心血,聘请了多少精于此事的老手,熬了多少个日夜,做出来的账目,不敢说巧夺天工,但也称得上环环相扣,天衣无缝。便是户部那些成日与算盘珠子打交道的老吏,甚至是内阁那些精于钱谷的阁老亲至,拿着算盘一笔一笔、逐页逐行地核对,也休想从中挑出半分错处。当下的关键,不在于账本,而在于人。”他的声音愈发低沉,带着一种蛊惑般的、却又令人心悸的力度,“我们要尽快摸清这位钦差大人的底细。他究竟爱什么?是黄白之物,还是绝色佳人?或者,他追求的,是更虚无缥缈,却也更为危险的……清名政绩,乃至……扳倒封疆大员、以此作为进阶之资、一步登天的机会?”

他略微停顿,给自己和下属留出了片刻消化和想象的空间,眼中那点精光凝聚起来,锐利如刀,如同暗夜中窥伺猎物、蓄势待发的毒蛇。“今夜,先想办法探探他的口风,投石问路。若他识趣,是同道中人,明白这官场并非非黑即白,那一切都好说,金银美女,前程富贵,少不了他一份,大家同舟共济,共渡难关。若不然……”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口,只是端起手边早已微凉的青花瓷茶盏,用杯盖轻轻拨弄着浮在水面的几片茶叶,然后呷了一口。那动作缓慢而稳定,没有丝毫颤抖,却让室内的空气瞬间凝固,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力弥漫开来,沉甸甸地压在喻兴伟和毕颙的心头。两人不约而同地低下头,屏住了呼吸,不敢与赵在武对视,只觉得后背似有冷汗渗出,冰凉一片。后堂内,只剩下烛火燃烧时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以及三人那几乎微不可闻、却又沉重无比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

同一片夜空下,兖州城西的破败街巷,却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人间地狱景象。白日里被官吏们精心引导、刻意展示给钦差看的那些相对“体面”、勉强能入眼的区域,如同海市蜃楼般消失不见,此刻早已被无边的黑暗与真实的、血淋淋的苦难所彻底吞噬。月光吝啬地透过厚重云层的缝隙,挣扎着洒下惨淡而清冷的光辉,勉强照亮了断壁残垣、泥泞不堪、污水横流的道路,以及那些蜷缩在角落里,目光呆滞、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雕塑般一动不动的身影。一些用破烂草席、朽木碎布勉强搭成的窝棚,在夜风中摇摇欲坠,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两个穿着粗布衣衫、脸上刻意涂抹了灰土与泥垢的身影,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在这片狼藉与恶臭之中。正是微服私访的钦差米桂琦和他的贴身助手、兼任护卫的鲁元浑。他们早已脱下了象征身份的官服,换上了与灾民无异甚至更为破旧的衣裳,混入这绝望的人潮之中,几乎难以分辨。

空气中弥漫着复杂难言、令人作呕的气味,污水的腥臊、物体霉烂的腐朽气息,伤口化脓的恶臭,以及一种若有若无、却始终萦绕不散、属于死亡与绝望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浓重的浊流,直冲鼻腔,令人胸腹间阵阵翻腾不适。偶尔,从黑暗的角落里会传来几声低低的、仿佛来自幽冥的呻吟,或是压抑到了极致的、仿佛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哭泣,更给这凄凉的夜色增添了几分深入骨髓的悲怆与绝望。

米桂琦在一个蜷缩在半截残墙下的老丈面前缓缓蹲下身来。那老丈头发花白杂乱,如同秋日枯草,衣衫褴褛,几乎难以蔽体,裸露出的皮肤黝黑干瘦,布满了褶皱与污垢,在带着寒意的夜风中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米桂琦压低声音,用一种尽可能温和、不带丝毫官威的语气问道:“老伯,打扰了。听说官府不是设了粥棚施粥吗?您今日可曾领到吃食?”

那老丈闻声,迟缓地抬起浑浊不堪、几乎失了焦距的眼睛,茫然地看了米桂琦一眼,嘴唇哆嗦了几下,喉结上下滚动,才发出细若游丝、几乎被风吹散的声音:“粥……那……那也能叫粥?清亮亮的……能当镜子照见人影……捞不起几粒米……一天,就那么一勺,吊着口气,饿不死……也活不旺……”他说得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完便剧烈地咳嗽起来,瘦削的肩膀剧烈耸动,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旁边,一个怀里抱着个无声无息、连哭泣力气都没有的婴儿的年轻妇人,听到问话,仿佛被触动了最伤心处,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泪水在布满污垢的脸上冲出两道清晰的痕迹:“朝廷……朝廷老爷们……是发了粮的吧?俺……俺听人悄悄说,好多车,好多车粮食,都运进城里来了……那车轮印子,深着呢……可……可到俺们嘴里,能有一口稀的,不见底儿的,就是老天爷开眼,是菩萨保佑了……百之一二?怕是千之一二都未必有啊……”她的哭声悲切而绝望,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像一把钝刀子割在人的心上。

鲁元浑站在米桂琦身后,高大的身躯绷得笔直,听着这些泣血的诉说,看着眼前这如同炼狱般的景象,他的拳头不由自主地紧紧握起,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牙关紧咬,腮帮子鼓起一道棱,显然在极力压制着内心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与汹涌的悲悯。他别开脸,不忍再看那妇人空洞的眼神和婴儿青白的小脸。

米桂琦面色依旧沉静,如同古井无波,但他紧抿成一条直线的薄唇,以及那在阴影中微微蹙起、仿佛承载着千钧重量的眉峰,却暴露了他内心绝非表面这般平静。他沉默片刻,从怀中取出一个随身携带的、原本属于自己的小巧水囊,轻轻放到老丈手边,继续轻声追问,声音里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沙哑:“那……赈灾的银两呢?官府可有发放,或是用以修缮房屋、购置药材,为大家治病安身?”

那老丈惨然一笑,露出稀疏焦黄的牙齿,笑容里充满了无尽的苦涩与嘲讽,比哭声更令人心酸:“银钱?那是老爷们的事……俺们这些草民,只见过官差老爷拿着棍棒、锁链来催逼,说俺们占了官地,是流寇,是隐患,要赶人,要拆棚子……哪里,哪里见过一个铜板,落到俺们手里……便是想用这残躯换几个铜子买口吃的,也无处可卖,无人肯买啊……”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变成了模糊不清的呢喃,脑袋也重新耷拉下去,仿佛连最后一丝支撑的力气都已耗尽,重新变回那尊毫无生气的雕塑。

米桂琦和鲁元浑又借着黯淡的月色,走访了几处灾民聚集的地方,听到的皆是类似的哭诉与控诉,看到的皆是麻木的面孔和绝望的眼神。灾情惨重,百姓流离失所,嗷嗷待哺,易子而食的惨剧据说已在暗处上演,而朝廷拨下的巨额钱粮,却如同泥牛入海,消失得无影无踪,真正能惠及这些苦难灾民的,恐怕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

米桂琦的心,随着听到的每一句惨状,看到的每一张被苦难刻满印记的面孔,一点点地向下沉,沉入冰冷刺骨的深渊。白日里,赵在武、喻兴伟等人那副忧国忧民、鞠躬尽瘁的虚伪嘴脸,那些冠冕堂皇的汇报,此刻在他的脑海中回荡,变得无比清晰,也无比讽刺,让他感到一阵阵生理性的厌恶,胃里隐隐翻腾。

“大人,看来这兖州的情况,比我们离京前所预想的,还要严重十倍、百倍不止。”鲁元浑凑近米桂琦耳边,声音低沉嘶哑,带着难以抑制的愤慨,“简直是丧尽天良,人神共愤!”

米桂琦缓缓点了点头,目光如同最锋利的刀子,扫过眼前这片被天灾和人祸双重摧残过的土地,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淬火寒铁般的坚定:“耳听为虚,眼见也未必为全,但民怨沸腾至此,万千生灵涂炭至此,绝非空穴来风。账目,必须要严查,彻查,一查到底!我倒要看看,这兖州府的账本上,是如何用一行行工整的字迹、一串串看似无懈可击的数字,来粉饰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太平’景象,来掩盖这遍地饿殍的‘盛世’华章!”

翌日清晨,天色未明,一层灰蒙蒙的雾气笼罩着兖州城,空气中还带着昨夜未曾散尽的寒意与潮湿气息。米桂琦并未如赵在武所预料的那般,再次兴师动众地去巡视那些已经被精心“修饰”过的灾区,而是直接带着鲁元浑,神色冷峻,径直来到了兖州府衙的大堂。

赵在武早已得到心腹衙役的飞报,与喻兴伟、毕颙一同匆匆整理衣冠,快步迎出。三人脸上都堆砌着恰到好处的恭敬、疲惫,以及一丝因上官突然驾临而恰到好处流露出的仓促与不安。

“米大人昨夜休息得可好?敝处简陋,条件有限,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望大人万万海涵。”赵在武上前一步,率先拱手施礼,语气中充满了真诚的、几乎无可挑剔的关切,仿佛昨夜那个在后堂密谋、眼神阴鸷如鹰隼的人并非他本人。他今日换了一身半旧的官袍,眼角刻意流露出几缕血丝,更显“操劳”。

米桂琦只是淡淡地摆了摆手,目光平静如水,却带着一种穿透力的锐利,缓缓扫过三人,没有任何多余的寒暄与客套,开门见山,声音清越而冷冽:“有劳赵知府挂心。兖州灾情如此,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哀嚎遍野,本官奉旨而来,心系黎民,实在难以安枕,亦无暇顾及自身安逸。今日前来,是想详细了解一下,此次朝廷拨付的赈灾粮款,具体数目几何,现今使用情况如何,存放于何处。以及,本官需要立即调阅、亲自查看相关的所有账目册籍,包括但不限于入库记录、分发清单、采买凭据、人工支取等一切文书。”

赵在武心中微微一凛,如同被冰针刺了一下,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甚至流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感佩与羞愧之色:“大人勤政爱民,夙夜在公,实乃我辈楷模,下官感佩万分,亦自觉惭愧不已。”他略一沉吟,如同早已打好腹稿般,流畅地、条理清晰地汇报道,语气沉重,“此次蒙朝廷天恩浩荡,皇上体恤兖州灾情,共计拨付粮食五万石,白银一百万两。自钱粮抵达之日起,下官便与喻同知、毕通判等一众同僚,日夜督率,不敢有丝毫懈怠,所有钱粮皆已按照朝廷章程与本地急务,用于紧急赈济灾民、抚恤伤亡人口、疏浚淤塞河道、抢修破损官道、雇佣民夫等紧要事宜。每一笔支出,皆有名目,皆有记录。如今……唉,”

他适时地发出一声沉重无比、饱含忧患的叹息,眉头紧锁,表情变得无比沉重与无奈,仿佛肩扛千钧:“如今府库之内,粮仓已空,银库见底,已是难以为继,下官正为此焦心如焚,日夜难安,不知如何向朝廷交代,如何面对兖州百万黎民百姓那期盼的眼神啊。”他一边说着,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悄悄观察着米桂琦的反应。

“五万石粮,一百万两银……”米桂琦缓缓地、清晰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庞大得令人心惊的数字,目光如同实质般,带着冰冷的重量,依次掠过赵在武那看似诚恳的脸、喻兴伟那带着委屈神情的脸、以及毕颙那难掩惶恐的脸,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尖锐的质询,“赵知府,据本官昨日在城西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兖州灾民所得之救济,所感之皇恩,其境况之凄惨,生存之艰难,似乎与这庞大的数目,与赵知府所言的‘竭尽全力’,颇有不符,甚至可说是天壤之别。百姓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者,十之八九,哀鸿遍野,哭声不绝于耳,路边倒毙者亦非孤例。不知赵知府,对此作何解释?这数百万的钱粮,究竟是用在了何处,又是如何用的?难道兖州的泥土,格外吞金噬粮不成?”

喻兴伟见状,连忙上前一步,躬身接口,语气带着几分急于辩白的委屈与急切,甚至眼眶都有些微微发红,仿佛受了天大的冤枉:“大人明鉴,大人您昨日所见,或许只是局部一隅,或是被少数别有用心的刁滑之徒误导了视听。兖州此次受灾范围极广,波及四乡八镇,灾民数量实在过于庞大,登记在册者已逾十万,每日消耗粮米堪称巨万,如同无底深渊。且赈济之事,千头万绪,从登记造册、核实身份到设立粥棚、分发米粮,环节众多,人手有限,难免有疏漏顾及不到之处,或被一些奸猾之徒重复领取,中饱私囊。下官等扪心自问,已是竭尽全力,废寝忘食,奈何实在是杯水车薪,力有未逮啊。有时眼见灾民惨状,下官等亦是心痛如绞,恨不能以身相代!”他将“杯水车薪”和“力有未逮”八个字咬得格外重,试图将问题的核心引向客观困难。

“哦?”米桂琦的眉梢微微挑动了一下,语气依旧听不出什么明显的波澜,但话语的内容却让赵在武三人心头同时一跳,仿佛被无形的鞭子抽了一下,“是真正的杯水车薪,难解燃眉之急;还是有人暗中中饱私囊,层层盘剥,将这救命的甘霖,变成了肥己的私汤,将这活人的粮食,化作了催命的毒药?”他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鹰隼,紧紧盯住赵在武。

“大人,大人此言,下官等惶恐至极,汗流浃背!”赵在武立刻做出大惊失色、如蒙奇冤的模样,连连拱手,身体都微微颤抖起来,声音也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受辱般的哽咽,“下官等深受皇恩,蒙受圣上信任,委以封疆重任,牧守一方,平日读的是圣贤书,晓的是忠义礼,岂敢有负圣恩,行那荼毒百姓、贪墨国帑之禽兽行径?此心天地可鉴,日月可表。若有半句虚言,甘受天打雷劈!”他语气激动,仿佛蒙受了天大的冤屈,同时侧身示意,早已候在一旁、屏息凝神的书吏们,立刻应声而动,将几大摞堆叠得整整齐齐、封面颜色各异、厚薄不一的账册搬了上来,小心翼翼地放置在旁边早已准备好的公案之上,几乎占满了小半张桌面,如同垒起一座小小的纸山。

米桂琦看着那堆积如山的账册,心中冷笑更甚,知道这必然是经过精心炮制、反复打磨、甚至可能多次演练核对的结果,想要从中立刻找出明显的破绽,绝非易事,需要极大的耐心与敏锐的洞察力。他脸上依旧是一片波澜不惊的平静,淡淡道:“既如此,本官便暂且放心了。为彻底澄清事实,还赵知府及兖州同僚一个清白,也为了向朝廷、向皇上有个明确无疑的交代,本官自当细细查阅,明辨是非。还请赵知府即刻派人,将府衙内存放的所有相关账目,无论巨细,一律登记封存,贴上本官钦差关防印信。本官今晚就在这衙署之内,秉烛夜读,一一核对,以免往来奔波,徒耗时辰,亦防中途有所疏漏。”

赵在武心中顿时一沉,一股寒意不受控制地从脚底悄然升起,瞬间窜遍四肢百骸。他没想到米桂琦的态度如此强硬,行动如此果决迅速,竟要不眠不休,直接在衙署内熬夜查账,这分明是表明了不查出问题誓不罢休、不留任何转圜余地的姿态。他面上却迅速堆起如释重负般的、甚至带着几分感激的欣慰之色,语气恳切道:“大人如此不辞劳苦,事事亲力亲为,公正严明,实乃我兖州百姓之福,亦是下官等之幸,足以廓清迷雾,震慑宵小。有大人明察秋毫,秉公处置,必能还兖州官场一个朗朗乾坤,还下官等一个清白名声。下官这就命人将全部账目即刻封存,并严令左右,绝无人敢打扰大人清查,一应茶水饭食,下官会亲自安排最可靠之人送入,确保万无一失。”

吩咐手下心腹官吏立刻紧张有序地办理封存事宜后,赵在武亲自引路,态度殷勤备至,微微躬身,将米桂琦和鲁元浑送至衙署内一间早已收拾出来的、最为僻静且宽敞的房间,作为临时查阅账目之所。房间内烛台明亮,书案宽大,甚至备好了笔墨纸砚与算盘。他又说了许多诸如“大人若有任何需要,尽管吩咐”、“下官定当全力配合,随叫随到”之类的场面话,姿态放得极低,方才带着喻兴伟、毕颙,躬身垂首,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并轻轻带上了房门。

一离开米桂琦的视线范围,穿过几道回廊,确认四周无人,三人脸上的谦恭、疲惫、委屈等种种表情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挥之不去的阴鸷与密布的乌云。

回到那间门窗紧闭的后堂,喻兴伟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焦躁与恐慌,来回急促地踱步,官靴踩在光滑的金砖地面上,发出空洞而扰人的声响,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急促与颤抖:“他竟真的铁了心要查账,还如此迫不及待,连缓冲的时日都不给我们。虽说……虽说账目做得周全,反复查验核对过无数次,自信能经得起推敲,可万一……万一被他看出些许蛛丝马迹,或是他从什么意想不到的角度、用某种我们未曾料到的法子核查,又或者他根本不在乎账目本身,只想借此由头深挖下去……”

“没有万一!”赵在武猛地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近乎狰狞的狠厉,眼神阴鸷得吓人,如同即将扑食的饿狼,“账目本身,绝无问题。所有往来、损耗、人工、采买,每一项都做得合情合理,经得起反复盘问。便是他将所有经手吏员一一叫来问话,口径也早已统一,绝无破绽。现在的问题,不是账本,是这个人!”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了一下翻腾的心绪,但胸口依旧微微起伏,“他这是油盐不进,铁了心要拿我们兖州府,拿我赵在武的人头,去染红他的官袍,垫高他的前程啊。看来,寻常的金银财帛,是打动不了他这个‘铁面钦差’了。”

毕颙站在一旁,搓着手,脸上写满了惶恐与不安,小心翼翼地望着赵在武那阴晴不定的脸色,试探着问道:“那……美人计如何?年轻人嘛,血气方刚,身边又没个家眷随行,这长夜漫漫,孤身查账,精神紧绷,难免寂寥空虚,心旌摇动。下官听闻这位米大人成婚不过半载,平日公务繁忙,与妻子聚少离多,或许……未必过得了这温柔乡一关。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何况他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官员。下官认得一人,乃是……”

赵在武闻言,沉吟不语,手指再次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令人心烦意乱的“笃笃”声。他脑海中快速回放着与米桂琦接触的每一个细节,那张年轻却异常坚毅、目光清澈而执着、甚至带着一种理想主义者光芒的脸庞,以及他昨日毫不犹豫啃食粗粮饼、与灾民平等对话的动作……半晌,他缓缓摇了摇头,眼中算计的光芒闪烁不定,如同风中的烛火:“观其言行举止,沉稳有度,目光清正锐利,不似那等贪恋美色、易于被情欲所惑的庸碌之徒。此计……成功率恐怕不高,甚至可能弄巧成拙,徒增其警惕与厌恶。”他话锋随即一转,眼中闪过一丝阴冷的决断,“不过……正因他可能不受此惑,试探一下,或许更有必要。即便他严词拒绝,不为所动,也能搅乱其心神,干扰其判断,至少能延缓他查账的进度,为我们多争取一些应变的时间,或者……能窥见他性格中其他的弱点。”

他目光转向喻兴伟和毕颙,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去,立刻去办。要挑选一个绝色,不仅是容貌出众,身段窈窕,更要机灵懂事,懂得察言观色,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要会……撩拨人心,更要懂得分寸,知道一旦事发,什么该认,什么不该认。今晚……子时前后,给她安排个合适的由头,比如送些精致的宵夜点心,就说是你喻同知体恤上官辛劳,私下安排,以尽地主之谊,去给咱们这位‘清正廉明’、‘勤于王事’的米大人……书房之中。记住,要做得自然,不着痕迹,像是衙署惯例,或是你个人行为,与我等无关,与知府衙门无关。”他特意强调了“私下”和“个人行为”,将自己撇清。

喻兴伟和毕颙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心照不宣的意味,以及一丝隐隐的、扭曲的兴奋与期待。这不仅是试探,也是一招险棋,成了或许能意外打开局面,找到这位钦差的软肋;不成,至少也能恶心对方一下,扰乱其心志,若能激得他行为失当,则更佳。

“下官明白,这就去精心挑选,必定寻个万中无一、又懂得进退的,确保万无一失。”喻兴伟躬身应道,脸上露出一丝了然的、带着几分猥琐的笑容。

赵在武不再多言,挥了挥手让他们快去办理。他自己则踱步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望着窗外那依旧沉沉的、不见星月的、仿佛凝固了的夜空,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残酷的弧度。账本做得天衣无缝,他自信便是神仙下凡,短时间内也休想看出破绽。他现在更感兴趣的,是这个年轻的钦差本身。他倒要看看,这个米桂琦,究竟是传闻中那种不怕开水烫、油盐不进的真正清官,是一块真金不怕火炼;还是终究会在这兖州府精心编织的、充满了诱惑与陷阱的、深不见底的浑水里,迷失方向,露出破绽,甚至……最终不得不沾上一身永远也洗刷不掉的泥泞,与他们同流合污。

夜,还很长。兖州府这潭看似平静的死水,因米桂琦这根“搅屎棍”的闯入,表面依旧维持着官场的礼节与平静,内里却已是暗流汹涌,杀机四伏。查账与反查账,清流与贪腐的较量,真相与谎言的博弈,在这座被灾难和谎言笼罩的城市里,在这烛光摇曳的衙署之中,悄然拉开了沉重而凶险的序幕。而一场精心策划的“夜探”,即将在这深夜里上演。